夜幕沉沉壓下,南河堡的打谷場上。
幾堆篝火“噼啪”作響,奮力驅散著冬夜的寒意。
跳躍的火焰,映亮了圍聚在旁的數百張臉龐——焦黃、枯瘦、深陷的眼窩里滿是對生存的渴望。
里口行軍大鍋架在火堆上,鍋蓋壓抑不住“咕嘟咕嘟”的沸騰聲。
濃稠的湯水中,大塊油亮的肥豬肉載沉載浮,油脂翻滾,噴涌出令人幾欲瘋狂的霸道香氣。
竹叉上串著的肉條被火焰舔舐得焦黃冒油。
“滋啦——滋啦——”,
油脂滴落火中,騰起的青煙都帶著令人窒息的美味。
孩子們緊緊攥著豁口的破陶碗,小臉和鼻尖凍得通紅,雙眼卻像被釘死在那翻滾的肉塊上,喉頭不斷滾動,清亮的口水無聲地淌過下巴。
秦猛一腳踏上冰冷的石碾。篝火將他魁梧的身影猛地拉長,投在躁動的人群之上,宛如一尊鐵鑄的戰神。
他聲音不高,卻像浸了冰渣的鐵砣,字字砸向場中:“排好隊,不要爭搶。今晚是給你們的接風宴,人人有份,每人半碗肉,稠粥管夠!”
人群瞬間嗡動,有人不自覺往前擠。
“放肆!”秦猛眼神陡然一厲,如同冰錐,手指狠狠戳向堡墻外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
“誰敢擁擠、插隊、哄搶,壞了堡里的鐵規——立刻,滾出去!”
冰冷的咆哮,伴隨李山、張富貴等軍漢轟然踏步上前的鐵甲碰撞聲,如同重錘砸在所有人心上。
剛剛升起的騷動戛然而止。
流民們驚恐地攥緊碗筷,大氣不敢出。幾個孩子嚇得縮進母親懷里,抽噎聲都被死死捂住。
秦猛冷冷掃過噤若寒蟬的人群。
他打完了棍子,甜棗緊接著拋下:“安分守己,踏實干活,秦某保你們吃飽穿暖,活下去。
三天后,養好身體吃干飯,干得好,立了功。
——有肉,有糧,更有銀錢犒賞。”
“秦大人活命之恩,謝大人再造之恩!”
流民中,書生諸葛風激動的聲音發顫,率先高呼。
人群仿佛被點醒,不少人拜倒在地,感激涕零的呼喊此起彼伏,聲浪甚至壓過了篝火的燃燒。
“不許跪!”秦猛斷喝,滿意揮手:“都起來,排隊!”
饑腸轆轆的人群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克制力,迅速排成長龍。堡中婦人持勺吆喝,熱情中帶著自豪。
秦猛站在高處,看著一張張排隊領食的臉龐。疲憊、茫然甚至恐懼猶存,但嗅著那直沖靈魂的肉香,每個人眼底深處,都燃起微弱卻灼熱的火苗。
一個衣衫襤褸,十來歲的男孩夾雜在隊伍中。
他懷里一直揣著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半截干硬的麥糠餅。可此刻那塊黑餅早被忘在腦后。
男孩眼睛直勾勾盯著打飯婦人舀起的每一勺肉。
他叫石頭,手中的陶碗邊緣豁了個三角口,卻被他攥得發熱,婦人見他小,多打了不少肉。
這是石頭三天來第一次捧到溫熱的東西——粗瓷碗中有大半碗燉肉,米粥稠得能立住筷子。
熱氣蒸騰著撲在他凍得通紅的小臉上,濕了眼眶。
五歲那年,父親被拉去打韃子的那天也是這樣冷的冬天,臨走前塞給他的饅頭還冒著熱氣。
母親操勞過度,咳著血躺在床上時,總是安慰他說“等秋天就有新米了“,可她始終沒等到。
“娘…娘,你多撐幾天就能活。”石頭熱淚盈眶。
現在瓷碗燙得灼手,他鼓起凍得發僵的腮幫子拼命吹氣,呼出的白氣混著肉香飄進鼻腔。
他小心翼翼啜了一小口,滾燙的米粥滑過喉嚨,帶著豬油的葷香和米粒的清甜在舌尖炸開。
這味道讓他想起父親做的肉粥,想起母親用粗布巾擦他嘴角的溫度。
燙意模糊了視線。
可石頭嘴角卻忍不住咧開。
他趕緊用臟兮兮的手背抹了把臉,把快要掉下來的淚珠蹭在袖口上,然后捧著碗蹲在篝火邊,小口小口地喝著,每一口都舍不得咽下。
碗中的肉塊他要留到最后,就像母親教他的那樣,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慢慢吃。其實是小男孩想念著母親,想把碗里的燉肉分給她吃
范良的手抖得厲害,竹筷夾著一塊五花肉在碗里晃悠,油星子滴在粥面上暈開小小的圈。
他盯著那塊肥瘦相間的肉,喉頭滾動了兩下,喉結像生銹的鐵環般艱難滑動。
這油汪汪的樣子,讓他想起前年在花炮作坊時,監工獎賞的那碗紅燒肉。
——那時他還是作坊里最搶手的花炮師傅,制作出來的煙花最是絢麗,送到京城最搶手。
可他性格使然,太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