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于馬車內,落在馬車棚上的雨響得清晰。
當陸銘章說出,讓戴纓仍喚他“大人”,也可喚他表字時,戴纓腦子里想的是,陸銘章的表字是什么?好像叫晏清來著。
晏,天清也。清,伏清白以死直兮……
如此溫雅的兩個字,然而,陸銘章這人的名聲算不上清正,朝堂民間,說什么的都有,有說他直臣,夙夜在公,也有說他獨斷專行,黨同伐異。
或忠或奸,當下難以論述,只能留于后人評斷。
當然,陸銘章說可喚他表字,戴纓卻不會真這么做,還是稱呼“大人”穩妥。
“大人莫要見怪,上次之事是纓娘無禮,沖撞了大人。”
戴纓又自顧自地說道:“所以大人并未生纓娘的氣?也是,大人有大量,怎么同我一小女子計較。”
陸銘章瞥了戴纓一眼,再把眼珠轉回,直直看著前方:“當不得這番語,本院不是宰相,心胸狹窄,小肚雞腸,肚子里撐不得船。”
那日戴纓沒有道出的話,陸銘章親自說了出來,戴纓語塞,羞臉低下頭,不出聲兒了,早知道剛才就那么靜著,也比眼下的情狀好。
車里再次靜下,比先前還要靜,在這份寂然中,陸銘章開口道:“沒同你計較。”
戴纓抬起頭,恰巧這時陸銘章瞥向她,戴纓眼睛一縮,將目光轉向對面的車窗,窗間微濕的風吹進來,吹動他的袖袍,袖口有一片濕漬。
她的目光隨著風飄到了他的身上,才發現他的衣衫濕了好大一片,濕皺的袖下,雙手微蜷于腿上,手背靜伏著淡青色脈絡。
馬車停下,兩人先后下了車,各自回了院。
這一宿,戴纓睡不著,再過幾日,她就可以啟程回平谷。
她的書信寄出已有些時日,不知戴萬昌見了后怎么個看法,每日無不盼著他的回信,若她能回平谷,向他當面說明,這樣更好。
母親的忌日也快到了,回去祭拜。
次日一早,戴纓起身,想著初五便要啟程,該準備些物什路上備用,于是告知了孔嬤嬤。
孔嬤嬤聽后,理了理路上需用的行裝,歡歡喜喜地帶了人去街上置辦。
用罷早飯后,攬月居來了一人,正是將將痊愈的陸崇。
戴纓拉著他的小手,左看看右看看,又轉陀螺似的,在他周身細細打量:“都好了?”
“好了,好了,頭不熱了,也不瞌睡了。”小陸崇嘻嘻說道,嘴角鑲兩渥笑。
“你父親可知曉你來我這里?”這孩子金貴,不得不多問一句。
“怎么不知,他本也要來的,同我一路走呢,卻被大伯差人叫去了。”
小陸崇登登跑到羅漢榻邊,爬上去吊腳坐著,嘴里說著話:“我知道大伯叫我爹去做什么?”
戴纓覺著好笑,小小的人兒,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順著他的話問道:“做什么?”
小陸崇瞇起眼,咧開嘴,招了招手:“姐姐,你附耳來,我告訴你。”
戴纓笑著走了過去,彎下身,側著耳。
“府里來人啦——”
戴纓“哦——”過之后便沒有了,陸崇卻是一臉你快問我的期待。
戴纓于是問道:“來的何人?”
陸崇捂著嘴,彎眼笑起來,勾起戴纓的好奇,就聽他說道:“是大姐的未婚夫婿。”
戴纓怔了怔,謝容?他來陸府了?也對,他同陸婉兒定了親,只是日子還未敲定,陸婉兒如今年歲十五,老夫人還想把人留個一兩年,大一點再嫁過去。
想來陸銘章要替他這位未來女婿籌謀了。
“姐姐?你怎么不說話了?”陸崇拿手在戴纓面前晃了晃。
戴纓回過神,笑了笑,陸崇繼續說道:“我剛才跟過去,偷偷看了一眼,大姐夫長得真好看,比我爹爹還好看。”
“比你父親還好看?”
謝容的樣貌確實不俗,芝蘭玉樹一般的人,一眾年輕子弟中,他最挑眼。
如若不然,陸婉兒也不會非他不可,情愿低嫁。
然而,謝容的外在到戴纓這里是模糊的,她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張皮,是歲月舒展開的褶皺,永遠抹不平整。
陸崇又深深思考,回道:“可我父親比他高,大伯也比他高,還是我父親和大伯更好。”
戴纓笑了起來,小兒家家,說來說去,還是自家人更好。
……
陸府內園……
三層塔閣的中間一層,卷簾半束,屋中光影搖搖,樓外樹木蓊郁,綠蔭成片撒向光潔的地面,融進去。
寬整的廳間擺著一方長案幾,案上香爐升起細煙,案邊坐著一人,一身天青色直綴,腰背挺直,端坐于圃團。
侍人走了來,重新續過茶。
“謝官人,已著人向前報知家主。”
謝容頷首:“有勞了。”
侍人退到一邊繼續候立,默默觀著這位年輕阿郎,衣服并不顯貴,甚至比不過他們府上的掌事。
他聽人說了,這位是他們未來的姑爺,也不知是不是這一層原因,侍人覺得他很不同,哪怕穿著平常,也是一流的清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