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扎營休整幾日,赫利的腳踝終于恢復了力氣。他在林間空地上蹦跳幾下,臉上掛著那副懶洋洋的笑容:“哎呀,總算能走了!這林子里的蚊子快把我咬成蜂窩了,再不走,我就要登基做蜂王啦!”眾人聞哄笑一片。
清晨的陽光透過針葉林灑下斑駁金輝,營地開始動了起來。托戈拉和赫利負責整理物資,托戈拉雙臂如斧,一口氣扛起鯨脂罐和鹿皮包裹,赫利則一邊打趣,一邊俯身檢查包裹,嘴里念叨:“別落下你們的東西。”
帳篷被卷成卷,雪橇裝得滿滿,鯨脂、風干鹿肉、卡納克人遺留的鐵器一件不落。空氣中氤氳著松脂的香氣與未散盡的篝火氣息,林間鳥鳴此起彼伏,仿佛也在替他們送行。
幾個月的相處,讓原本異族的水手與圖勒人彼此融洽。那些滑頭又討喜的諾斯海漢子,竟也一一與部族中的寡婦成了對兒。格雷蒂爾更是和名叫努卡的女獵手如影隨形,昨夜還被人瞧見倆人鉆進林子里“切磋技藝”,等天亮回來,頭發亂了,臉上卻都掛著勝利者的笑。
格雷蒂爾和他的手下們,本是征風踏浪的海盜,粗魯中卻不乏柔情,在這陌生而遼闊的荒野里,竟找到了短暫的棲身與慰藉。營地中時有嬉笑喧嘩,如同一個無名家族,在風雪未臨前享受片刻安寧。
凱阿瑟、烏盧盧、伊努克與她的族人,也已與李漓的隊伍打成一片。李漓的耐心與溫和,如春日之光,緩緩融解人心。他那混合著漢語、北地方與圖勒語的講話風格,配上手勢與表情,不知不覺間,已成為這支雜族隊伍溝通的軸心。
伊努克的漢語日漸流利,常拉著李漓低聲道:“漓,你教我更多鐵器……制作。”
烏盧盧則像個活潑的鸚鵡,哪句話學得最快,哪句就最常掛嘴邊,還夾帶著北極土著的俏皮方音,時常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隊伍剛啟程沒多久,烏盧盧就蹦蹦跳跳地湊到李漓身邊,手里抓著一條烤得半生不熟的鹿蹄,嘴里嚼著一片還帶血絲的鹿肉,嘎吱嘎吱作響,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開口:“漓,你知道我們這個族群嗎?我們是北極的幽靈!”
烏盧盧揚起下巴,眼睛亮晶晶的,一邊小跑一邊揮舞著握肉的小拳頭,像在講述雪原上的精靈傳說。“我們沒有自己的名字,別人給我們起的名字都怪得很,可我們從不在意。幾千年來,我們靠的是手工制作小工具活著――骨針、魚叉、雪屋、油燈,全都是我們自己做的,全靠這雙手!”說著,烏盧盧高高舉起凍得通紅的小手,露出一副驕傲又稚氣的神情,像一只在冰地上翻滾過的小狐貍,滿身雪味。
“但現在嘛……”烏盧盧的語氣一轉,眼角的笑意漸漸褪去,“這幾十年的氣候也變了,我們生活的地方,冰不再結得牢,海豹游走了,雪熊也不常出現了……。”烏盧盧停了停,聲音低了幾分:“最頭疼的事是:最近這幾十年以來,諾斯人從東邊來,圖勒人從西邊來。他們像兩頭大熊,一頭一頭地擠過來,把我們夾在中間。我們走到哪兒,哪兒就先有人搶走獵物、占了地盤。好地方都沒了。”
“喂,別胡說八道!”格雷蒂爾插嘴,眉毛一挑,語氣頗不以為然,“我們諾斯人所到之處,原本就沒人住!你們才不是在那兒生活的人。”
烏盧盧立刻回身,眼睛一瞪,毫不退讓:“我們是隨著季節遷徙的人,當然不會一直只待在一個地方。可是那些你以為‘沒人住’的地方,恰恰是我們為了讓動物繁衍,故意輪替著暫時離開的地方。我們會回來――如果你們不來,我們過幾年就會回去的。”
烏盧盧的語調平靜卻堅定:“可你們諾斯人來了,我們就回不去了。”一瞬間,氣氛略顯緊繃。烏盧盧垂下眼瞼,聲音也低了下去:“最糟的是……我們的人,一旦接觸到外來的人,特別是諾斯人,就特別容易生病。一場病,很快就能倒下一整間雪屋。躺下了,就再也起不來了。”
烏盧盧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神投向林間遠方,仿佛透過枝葉能望見自己兒時的村落,“我小時候的地方,現在恐怕只剩風和雪了。就在今年年初,我見到你們之前那些日子里,我的阿爸、阿媽,還有哥哥和妹妹……都已經走了。”
李漓默默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只以溫柔的眼神看著她,像在替她守住那些消失的炊煙與足跡。
沉默片刻,烏盧盧忽然仰起頭看著李漓,臉上又浮現出她那慣常的頑皮笑容,眼睛彎得像兩彎月牙:“不過嘛,我遇見你啦!嘿嘿,至少我們這個族群的記憶還在,對吧?你會記得我們吧?你還要教我怎么用鐵器,對不對?”
李漓被她逗笑了,輕輕點頭,語氣溫柔:“會的,烏盧盧。你們的智慧,是極地的寶藏。不只是我,所有人――我們這支隊伍,都會幫你把它傳下去。”
“那你得答應我一件事!”烏盧盧的眼神忽然一亮,閃過一絲像北極狐一樣的狡黠。
李漓略帶警覺地挑眉:“得先聽聽你說的是什么事。”
“為了不讓我們這個古老又神奇的族群徹底滅絕――”烏盧盧一臉鄭重地宣布,“你得跟我生幾個孩子!”
“咳咳咳!”李漓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連忙擺手,“又來了!你天天講這個,不累嗎?再說了……為什么非得是我?”
烏盧盧眨著眼睛,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我只喜歡你啊!你不喜歡我嗎?你都喜歡圖勒人了,為什么不喜歡我?還是說……你常講的那個詞,你對我‘種族歧視’?”
李漓哭笑不得:“小家伙,你還小呢。等你再長幾年我們再說。現在啊……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比如說――你們怎么削骨針?那個骨頭燈盞是怎么點火的?”
“我才不小呢!”烏盧盧立刻撅起嘴,眼睛睜得圓圓的,語氣理直氣壯,“我媽生我哥的時候,還沒我現在這么大呢!”
烏盧盧說得鏗鏘有力,像是在陳述某條毋庸置疑的自然律。說完,她還不解氣,正準備繼續爭辯,嘴唇剛張開,忽然――
前方林間傳來一陣“oo@@”的腳步聲,帶著枝葉晃動與灌木搖曳的沙響,不快,卻極有節奏。空氣像突然被捏緊的鼓膜,原本還在打趣的水手們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手指不約而同地握緊了武器。
李漓眉頭一緊,抬手做了個止步的手勢。笑聲在林中如潮退去,只留下那一陣逐漸逼近的腳步聲,在針葉林的陰影中穿行而來,仿佛某種不可預測的東西,正悄悄靠近。
赫利蹲下身子,抓起身邊的長劍,低聲道:“這不是野獸,腳步有節奏。”
托戈拉[起眼,低聲附和:“那不是動物的叫聲,而是人的聲音。”
幾乎同時,凱阿瑟像被雷擊般彈起,翻腕拔箭,弓弦繃緊,雙眼死死盯住林中晃動的枝葉。她的聲音低卻尖銳,幾乎咬著牙擠出來:“奧吉布瓦人。”空氣驟然凝結。凱阿瑟的臉色煞白,眉梢眼角扭曲著一股難以遏制的情緒――恐懼、怒火,還有一絲深埋的羞愧。
李漓低聲問道:“你認識他們?”
凱阿瑟咬牙,弓不曾松開:“奧吉布瓦人殺了我的父親……雖然,是我們先沖進他們的村子,去搶食物。”她聲音發顫,仿佛每個字都是刀刃。
話音未落,一支帶著哨子的響箭破風而至,像幽靈般無聲插入隊伍前方的一棵老杉樹上,箭身輕顫,仿佛警告,也仿佛宣告。戰與不戰,僅在一線之間。
“混蛋。”格雷蒂爾低聲咒罵一句,耳中一聽見響動,便已身先士卒地沖向前線。他身后的幾名老水手緊隨其后,步伐穩健如狼群躍出。他們手持鐵斧與長劍,迅速列成半月形陣型,將前方的空地封死。斧刃與劍鋒在林間斑駁的陽光下閃著冷冽寒光,如磷火般搖曳不定,殺意隱隱。
“什么玩意兒?”格雷蒂爾掃了一眼林間晃動的影子,嘴角掛著一絲不屑的笑,“看樣子是不打算好好打招呼了!”說罷,格雷蒂爾舉起斧子,重重敲擊在自己那面鐵皮包裹的圓盾上,發出“咚――咚――”的低沉回響,如戰鼓先聲。那聲音在林中震蕩,像是某種古老的召喚,也像是在回應遠方戰斗的節奏。他身后的水手們也紛紛效仿,盾斧齊鳴,聲浪交錯,一瞬間令整片林地肅然生威。
李漓、蓓赫納茲、托戈拉、烏盧盧也快速就位――李漓抽出背著的圣劍德爾克魯,站在隊伍前沿,蓓赫納茲一手反握短匕,目光犀利;托戈拉揮動戰錘站在側翼,烏盧盧則抬起她那柄用海象牙交換所得的短劍,眼神像只小雪狐,警覺而不安。
緊接著,伊努克帶著她的族人們從后方趕來――此刻他們也已換上了從船上得來的歐亞鐵器準備,身披皮革與鏈甲,手持長矛、戰斧,肅然如一支野地雇傭軍。他們默不作聲,卻早已在李漓麾下訓練有素,悄然列陣,無需號令。
而赫利則拽著阿涅賽退向一棵倒木后方,護著她貼墻而立,低聲打趣:“別怕,我腳好了,真要逃命我跑得比誰都快!你緊跟著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