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納加吉瓦納昂部落的湖濱高地,冬季的嚴寒如一張無形的鐵網,越來越緊地籠罩著這片廣袤的土地。吉奇加米湖的湖面已徹底凝結成一面巨大的藍灰鏡子,映照著沉垂的灰云,偶爾裂開蛛網般的細紋,發出一聲聲微弱卻刺耳的“咔嚓”,仿佛大地本身在低語,警告著即將到來的極寒。湖風呼嘯,卷起雪粉如白色幽靈,在空中旋舞低吟,寒意滲入骨髓,讓族人們的呼吸都凝成白汽。
部落的威格瓦姆帳篷外,炊煙比往日更濃,熏牛肉的焦香與野米粥的甜膩在雪中交織升騰,但空氣中卻混入一股異樣的味道――那是硫磺的刺鼻與焦木的苦烈,從湖邊那座新筑的土高爐中悄然溢出。那座高爐,如泥塑的巨人,靜靜矗立在坡地上。兩米高的圓錐身形宛如古代神像,表面被火煙熏得發黑,底部寬大如碗,頂部開口直指陰云低垂的天穹,爐身一側,風口連著一具由獸皮與木框制成的粗陋風箱,靜候鼓風。爐旁堆著兩座“山”:一座是蓓赫納茲親手燒制的黑亮木炭,另一座則是族人們歷經艱辛采來的黃鐵礦砂。礦砂如金色碎粒,在雪光下隱隱泛著金屬冷芒,木炭則黝黑如夜,堆疊如塔,一切都仿佛蓄勢待發。
獸欄內的野牛群低頭啃食著烏盧盧和孩子們每日運來的干草,鼻息噴出滾燙的熱氣,融化著霜花。族人們三三兩兩聚在遠處,不時朝那片煙霧繚繞的坡地投去探尋的目光。
長老們圍坐在火堆旁,低聲議論:“酋長的窯與爐,真能把砂子變成鐵?祖靈會應允嗎?”而孩子們則興奮地圍在遠處,眼睛瞪得溜圓,小手凍得通紅也不肯縮回:“會噴火嗎?像湖靈在怒吼嗎?”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湖濱的風輕拂過營地,寒意撲面,仿佛祖靈也屏息凝望這一刻。
李漓召集了隊伍,煉鐵的火即將點燃。這幾天來,他日夜操勞,監督焙燒爐塘的搭建和礦砂的準備,那股神秘力量雖仍如枷鎖般潛伏,但他通過圖稿和隊伍的執行,已悄然繞過了它的封鎖。
赫利站在高爐旁,深褐色頭發亂成一團,臉上還沾著未洗凈的泥漿與灰塵,她灰頭土臉卻神情專注,嘴里低低喃道:“上主保佑,可別讓這窯炸了。那可比攻城還可怕。”
蓓赫納茲扛著最后一筐黑亮木炭走來,身上滿是炭灰,長發如夜色披散,眼神卻依舊凌厲。她將手中這筐木炭投入焙燒爐塘,咧嘴一笑:“這些黑寶貝,夠你燒上一整天了,艾賽德,你真是越來越瘋狂了。”
比達班靜靜站在一側,獸皮裙上銅珠閃閃作響。她低聲詠念著奧吉布瓦的祈愿,手中骨杖輕點地面,眼神深如湖底,仿佛在與祖靈對話。
風箱旁,烏盧盧和凱阿瑟早已就位。烏盧盧蹦蹦跳跳地揮著手:“漓!我來拉風箱!我拉得快,火燒得旺!”凱阿瑟則一邊檢查皮囊連接是否緊密,一邊悄聲提醒她:“用力別太猛,小心抽壞。”
托戈拉走了過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半開玩笑道:“聽說,有人叫我來幫忙?”
“暫時不用。”蓓赫納茲咳了兩聲,擦了擦臉,有些尷尬地回道,語氣卻也透出幾分倔強。
一旁的伊努克和阿涅賽并肩而立,阿涅賽正用炭筆在紙上迅速勾勒眼前的場景,而伊努克則饒有興致地探頭看阿涅賽畫下的圖樣,不時露出驚訝的表情。
外圍,格雷蒂爾帶著幾名諾斯人水手警戒四周,巨斧在手,步伐沉穩,目光如鷹般巡視。他站在李漓身后,如一尊靜默的守護神。
族人們圍成半圈,或站或坐,屏息以待。幾位長老坐在火堆旁,煙斗悠悠升起縹緲的白霧,如祖靈的嘆息,在空氣中盤旋不去。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座泥土鑄就的高爐上,焦木與礦砂的味道交織著熱望與不安,仿佛天地之間只剩這一件事尚未完成。在寒風與炊煙之下,在礦砂與木炭之間,整個部落屏息以待,一場古老而陌生的煉金儀式,即將開始。
李漓作為納加吉瓦納昂部落酋長,親自站在焙燒爐塘前指揮。他身披厚重的鹿皮袍,腰間別著短劍,臉上繪著比達班為他涂繪的圖騰――一條紅黑交織的螺旋線,象征著力量與變革。他神情專注,眼神如湖中冰封的巖石般沉靜,又隱約透出一絲激動與執念――這不僅是煉鐵的,更是他掙脫神秘力量桎梏的第一步。
那股無形的壓制依舊潛伏在他腦海深處,如枷鎖般警覺而壓迫。但他終于找到了縫隙――借由圖稿與間接的技術部署,他成功繞過了那股力量的封鎖,如同一個沉默的咒語,開始被破解。
李漓腳下這座焙燒爐塘,是格雷蒂爾幾日前帶人建成的。它呈長方形,長五米、寬三米、深一米,底部鋪滿湖中撿來的圓滑河石,防止熱裂。側壁以黏土拍實并嵌入石塊加固,頂部則故意留出半敞口,以利通風與排煙。焙燒窯選址在湖邊的坡下,那一帶常年風大,可有效帶走焙燒過程中釋放的硫氣,防止毒煙滯留。
爐塘四周堆滿了黃鐵礦砂,成堆如小山,金黃的砂粒在冬日陽光下微微發亮,抓在手中冰涼而沉重,隱隱透出一股硫磺味――刺激鼻腔,卻也預示著另一種力量的潛藏。
李漓知道,這些砂石看似富含鐵質,卻也藏著致命的“毒”:黃鐵礦含有大量的硫元素,若未經處理直接送入高爐,只會釋放出大量二氧化硫,污染爐膛,使成鐵變脆如陶,甚至無法形成任何可用的金屬。他腦海中浮現出殘留的知識碎片――現代冶煉術的原理在記憶深處回響。那是一次必要的“凈化”過程:在空氣中先將黃鐵礦加熱,適中溫度,使其氧化脫硫,轉化為赤鐵礦,方能用于下一步煉鐵。這焙燒的過程并非簡單加熱,而是對溫度與空氣流通的精準掌控,反應必須維持在五百度至七百度之間,若溫度太低,脫硫不徹底;太高,則礦砂將熔結、硫氣滯留,后患無窮。李漓不能讓第一步就失敗。否則,不只是部落的信任會動搖,連他那微弱而艱難掙脫的自由,也將再度被鎖回沉默深淵之中。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野草的寒香,還有淡淡的魚腥氣。李漓站定,環視眾人,舉起右手,聲音沉穩如石:“開始焙燒。先鋪礦砂!”
比達班指揮著奧吉布瓦人壯漢們上前,雙臂抱筐,將一筐筐黃鐵礦砂傾倒入焙燒窯中。砂粒如金色瀑布傾瀉而下,嘩嘩作響,落入窯底的干草與木屑引火層上,逐漸鋪滿整個窯塘,厚度約半米,平整如床。
沙塵飛揚,硫味隨之濃烈,不少族人被嗆得咳嗽幾聲,卻無人后退。
火種已備,比達班舉起火把,朝李漓點頭。李漓微一點頭示意。火把隨即探入窯邊,點燃干草,緊接著引燃了木炭。
“嘭!”一團火舌倏然躍起,赤焰如龍,舔舐著金黃的砂層,發出“噼啪”的爆裂聲,仿佛那些沉睡已久的礦石,在烈焰中蘇醒掙扎。
風箱開始鼓風,烏盧盧與凱阿瑟合力拉動通往焙燒爐塘下方的鼓風皮囊,湖風被引入爐塘中,火勢頃刻間暴漲,焰色由紅轉橙,迅速攀升。空氣開始扭曲,焰光映紅了所有人的臉,窯口升起縷縷硫煙,化作天幕下的一道幽黃的幢幢霧影。
李漓站在窯前,目光如鐵,手按在短劍柄上,心中默念:“火已起,第一步――開始了。”
焙燒開始。窯塘內,火光跳躍如赤焰靈蛇,舔舐著金黃的礦砂。最初,砂層表面只是微微發熱,漸漸泛黑,繼而龜裂,如干涸大地般綻出細碎裂縫。高溫緩緩滲透,溫度穩定控制在五百攝氏度上下,反應隨即劇烈展開:黃鐵礦在空氣中迅速氧化,釋放出大量二氧化硫氣體。
那是一種無色卻極度刺鼻的毒氣,氣味仿佛腐爛的蛋混合燃燒的硫磺,帶著令人作嘔的酸澀與灼熱,頃刻間充斥整片坡地。煙霧滾滾而起,翻騰如灰白云柱,直沖天際,仿佛從地底噴出的惡龍之息。火焰在其間跳動,發出“噼啪”爆裂聲,如某種上古神靈正在蘇醒。
族人們原本圍觀好奇,一時間卻被氣味逼得連連后退。有人劇烈咳嗽,眼中含淚,掩鼻低呼:“這氣味像惡靈的吐息!酋長在召喚什么妖魔?”一個婦人急忙拉著孩子奔逃,尖叫道:“鼻子要燒掉了!祖靈在上,這窯塘在噴毒啊!”
長老們面色沉沉,相互交換眼神。一位出自鶴氏族的白發長老緊皺眉頭,搖頭嘆息:“這黃砂燒出黑煙,湖靈定會憤怒。酋長是不是亂來?鐵器雖好,也別拿命去換。”
獵手們也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那金砂燒出毒霧,我們挖了這么多……不會是中了詛咒吧?”
而此刻,李漓站在坡上,迎風而立。他早已用一塊濕獸皮裹住口鼻,冷風掀動他袍角如旗幟。身影矗立在煙霧與火光之間,宛如某種即將踏入禁忌之門的祭司。他沉聲開口,聲音透過濃煙傳來,如鐵砧敲擊般鏗鏘:“別慌!那是砂中的毒在脫落,只有燒盡它,才能留下純凈的鐵末!風會帶走惡氣,熬過去,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