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蒂爾聞放聲大笑,雙臂肌肉鼓脹,一邊猛力推拉焙燒爐塘上的獸皮風箱,一邊吼道:“奧丁在上,這臭味簡直是地獄的硫磺湯!但姐夫說得對,毒氣去了,利器才來!”
風聲呼嘯,仿佛天地都在助燃這場火祭。二氧化硫隨風四散,刺激得人喉嚨如灼,眼眶泛淚。雪地邊緣的草葉已枯黃卷曲,空氣中滿是嗆人的酸意,湖面上的霧氣似也被熏染,變得渾濁而沉重。一群渡鴉從樹頂驚起,撲騰著飛向高空,發出一陣刺耳的“嘎嘎”聲,仿佛在逃避這由人手喚出的“小火山”。
那一刻,大地仿佛在輕顫,烈焰下不僅是鐵礦的蛻變,更是族人對李漓――這個異鄉酋長――信念的第一次真正考驗。
焙燒持續了數個時辰。烈火在窯塘中翻騰,如饑餓猛獸貪婪地吞噬每一粒礦砂。格雷蒂爾揮舞長棍,不時攪拌砂層,火星四濺,飛舞如夜空中短促的煙花。熱浪逼人,熾灼得他滿頭大汗,金發濕透,緊貼額前,仿佛一頭陷入戰場的野熊。
隨著溫度攀升至七百攝氏度,焙燒反應終于達到。礦砂開始崩裂剝離,表層皸裂成龜紋,內部轉化為紅褐色的粉末,像一張脫落的金色假面。與此同時,硫氣猛然爆發,如海嘯般卷起煙霧直沖天際,烏云翻滾,惡臭刺鼻,似腐魚沼氣與焦硫混著燒焦的皮毛,仿佛某個千年毒神在此怒嘯,讓整片坡地如地獄前線,令人幾欲嘔吐。
大多數族人已退回營地,在遠處緊張觀望,唯有那支內心如鋼的核心小隊仍堅守原地。有人用浸濕獸皮掩面,強忍不適,咳嗽聲如潮水起伏。烏盧盧一邊拉動風箱,一邊大喊:“漓!這氣味真要命!像死魚配壞雞蛋再燒兩遍!”她眼眶通紅,淚水在硫氣中橫流,卻依舊咬緊牙關,腳步未退。
李漓沒有回避。他一邊揮手指引風向,一邊高聲回應:“那是科學的氣息!把毒燒光,鐵才能留下!”他的聲音如銅鐘在風中震響,雙眼如炬,眉宇間寫滿了信念與隱約的亢奮――他知道,他們正在穿越火與毒的門檻,迎來新紀元的黎明。
終于,隨著最后一縷硫煙被湖風卷散,濃霧漸淡,刺鼻的氣味也一點點退去。窯塘中那曾經金黃耀眼的礦砂,如今盡數化作赤紅的粉末――色如銹血,形如微塵,散發著干燥、沉穩、冷冽的金屬氣息。空氣不再灼人,只余下一種寂靜而厚重的純凈感,仿佛天地間的某種雜質已被徹底焚盡。
半天之后,黃昏如墨洇染天際,落日將一道冷冷的金光投在吉奇加米湖的冰面上,映出一道仿佛熔鐵般的余輝。窯塘徹底冷卻,殘火埋入灰燼,那沉靜的赤礦粉鋪滿爐底,如燒過的土地般沉默而不屈。
壯漢們戴上手套,提著石鏟踏雪而來,步伐穩重而安靜。他們一筐筐將赤鐵礦粉鏟出,搬運至高爐旁堆放。那些粉末在夕光中泛著溫潤的紅褐光澤,細膩如沙卻沉如鐵,指間一握,“沙沙”滑落,像流沙一般柔順,又帶著一種凝聚火焰與時間的重量。
李漓走近窯邊,揉了揉疲憊的眉心,打了個哈欠。他俯身,緩緩托起一把赤鐵礦粉,粉塵在微風中輕輕飄落,像一場紅色的雪。他望著指間滑落的粉末,目光深邃如暮色中的湖水,低聲道:
“成了……這才是,真正的煉鐵原料。”
格雷蒂爾甩掉額上的汗珠,咧嘴大笑,聲音在冰原上回蕩:“姐夫!你這泥巴窯果然有神力!那金砂燒一燒,變成了紅末……像是雷神親手錘煉過,魔法一樣!”
“煙是散了……可祖靈的鼻子,可不會這么快忘。”一位長老盯著天邊殘留的灰氣,目光沉沉,如同在望一場未曾結束的風暴。
有人跟著附和:“這砂本不是我們該碰的東西,太像從地獄里翻出來的。”
李漓未,只靜靜站在赤礦堆前,俯瞰那一地銹紅。他舉手一揮,語聲沉穩:“收集赤鐵礦粉。動作輕些――這一撮,就是我們的未來。”
婦女們提著獸皮袋上前,俯身裝填。粉塵飛揚,空氣中泛起一種酸澀中帶著暖意的鐵銹香。她們手法嫻熟,神情專注,每一次裝袋都如在采擷黃金。有少女扛起一袋,感受那沉甸甸的重量,笑道:“像背著半頭野牛呢!”
李漓再度提醒:“小心別灑。它是我們的鐵源――是武器,是工具,是希望。”
粉末裝滿數十袋,被一筐筐運往高爐旁,碼放整齊。那是一道黑與紅的對峙:木炭堆黑亮如夜,赤鐵礦則宛如夕陽凝血。它們并肩靜臥,仿佛兩位等待喚醒的雙子神o。
高爐早已就緒。赫利檢查爐體結構,確認風口、爐壁、風箱皆無礙,便向李漓點頭示意。
李漓緩緩抬手,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如巖石滾落山巔:“投入高爐――開始煉鐵!”
壯漢們魚貫而上,輪番填料:先是一層木炭,“哐啷”而落,炭塊撞擊爐壁,響聲清脆;隨后是赤鐵礦粉末,從獸皮袋中緩緩傾瀉而出,紅褐粉塵如銹雨灑落。層層交錯堆疊,爐膛如黑紅交織的深淵,在吞噬中孕育希望。
赫利點燃引火口,火焰竄起,舌舔爐底。烏盧盧和凱阿瑟休息半天后恢復了體力,再次拉動著小高爐的獸皮風箱驟然鼓動,發出“呼――呼――”的低吼,風勢卷入,爐火升騰。
高爐內溫度迅速躍升,直逼1200攝氏度。爐壁發紅,熾熱如日面,金屬的氣息撲面而來。木炭釋放出一氧化碳,穿透礦粉,還原出自由的金屬鐵――那是火中浮現的骨血,是大地的精魂。
氣體逸出,如野獸喘息;火焰噴吐怒光,仿佛在咆哮;爐壁震顫,鐵魂在黑暗中蘇醒。焦炭香氣與灼熱金屬味交織,化作一種野性而神圣的香氣,令人血脈賁張。
李漓站在爐前,火光映得他眉眼如鐵。他注視著那口孕育未來的深淵,緩緩開口:“火,已經開路。接下來,是鐵的誕生。”
幾個小時后,爐火漸漸衰弱,熾焰化為暗紅的余光,李漓沉聲下令:“滅火,敲底。”
赫利提著鐵釬上前,猛力敲擊爐底封泥,“嘭――”的一聲悶響后,一股熱浪夾著焦炭與金屬氣息猛撲而出,眾人本能地后退半步。泥封崩裂,一團黑紅色的金屬團塊緩緩滾落而出,帶著未散盡的灼熱,發出“滋――”的一聲落地。那是一塊粗糙的鐵錠――海綿鐵,表面布滿氣泡與渣瘤,顏色如熔巖冷卻后的玄武巖,雖未精煉,卻堅實、厚重、鮮活,宛如地底深處的心臟被火焰喚醒。
李漓俯身看著鐵錠。月光穿過霧氣灑落在它身上,反射出暗金色的微光,不耀眼,卻真實,仿佛某種沉默的承諾。
一陣短暫的寂靜之后,族人們的歡呼如海浪般爆發――“鐵出來了!”、“祖靈在上!”、“這是真的,酋長造出了鐵!”
孩子們雀躍奔跑,歡笑聲如鳥鳴穿透寒風;婦女們放下手中工具,唱起頌歌,拍手如鼓;就連原本保持懷疑的長老們也一時語塞,只能目瞪口呆地凝視那塊鐵,仿佛親眼目睹了傳說成真。
李漓卻久久未。他手握鐵錠,感受那沉甸甸的重量,不只是物質的重量,更像一種命運的回響。他明白,這不是終點,而是一扇被火焰與意志轟然推開的門――這是新世界的第一塊鐵。粗糲如野,卻蘊含萬象。它將鑄斧、鑄矛、鑄犁;開林、破敵、耕地。它將是文明之苗,成長在雪風與信仰之間。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