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維爾沒有回答。
這也合理――畢竟,他能回答什么呢?內外皆鋼嗎?
如果科茲能早些向他質問這個問題,具體來講,早在安維爾這一隊鋼鐵勇士被分配到光輝復合大神殿上駐扎之前,他還是能對此作出回應的:鋼鐵勇士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鐵之主的延伸,他們的生命就是為了完成原體,軍團長與基因之父的愿景與仇恨而存在的,他們為此而四處活動,征戰,建設,摧毀,掠奪,殺戮……那時的安維爾會這樣回答,因為一直以來,他就是被這樣教導的,他周圍的人也同樣。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合格”的鋼鐵勇士。從這樣的一個軍團中的零件口中,科茲無法,也不應得到這之外的答案――但這在邏輯上是無法成立的,只不過是一個可悲的幻想罷了。
現在,不一樣了。光輝復合大神殿上的那個亞空間生物殘忍地戳破了這個虛幻脆弱,其實也并不怎么美好的肥皂泡,將他們碌碌無為地空耗時光的真相暴露了出來。隨后,那個可惡的生物用一句“我允許”打斷了他們在意識到真相后的自我厭棄,又以一個空洞可笑,華而不實的所謂“目標”蠱惑了他們的心智。安維爾承認,他當時也確實熱血上頭,踏錯了這一步,可誰又會在那時候便知道,這不可靠的東西竟在短短幾個小時后,就那樣可笑地消散了呢?這是安維爾最為痛恨的一點。
于是,他沒了他被教導出來的肥皂泡,也沒有了似乎能另外為他賦予價值的,那個假大空的許諾。安維爾也不是沒想過要把肥皂泡撿回來,可這種東西一旦被戳破――或者說,躲在這之后的人一旦將目光投向了鮮血淋漓的現實,就再也回不去了。
何況,他腦子一熱之后犯下的罪行,也令他在客觀上不可能回到過去,變回那個“合格”的鋼鐵勇士。他人生的意義也一并隨之煙消云散。故而,面對科茲的問題,他只能以尷尬的沉默應對。
但午夜幽魂顯然不打算讓沉默持續下去:“好吧,你答不上來,這也正常。那不如我來說說看吧。”
安維爾不敢表現出反對的態度,但他確實想以全身心來抗拒這個。可悲的是,他唯一能做得出的反抗,也不過是在腦內反復默念鋼鐵連禱以轉移注意力,可科茲的聲音還是源源不斷地往他耳朵里鉆:
“在我看來,你們沒什么目標,活得很散漫。在佩圖拉博不打算理會你們的時候――很遺憾,這是絕大多數時間里的常態――你們也都只是茫然地重復著自己基因之父的立場、念頭與仇恨:反叛帝國,唾棄王座上那副骨頭架子,揪著帝國之拳那一系的石頭崽子不放,諸如此類。絕大多數時候,你們都沒有也不被允許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在你們所謂‘軍團’那等級森嚴的組織內部扮演一個‘上級的應聲蟲’這類的角色而已。你們不被允許失敗,甚至不被允許在失敗時為自己‘尋找借口’,哪怕那是無法預測并無法抗拒的突發事件也一樣。雖說如此,但對你們來說,‘按計劃的成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通常也不能得到嘉獎。”
在說這些話的同時,午夜幽魂相當刻意地繞著安維爾緩緩踱步,還嘖嘖有聲地不停贊嘆,好整以暇地欣賞著這位鋼鐵勇士搖搖欲墜的精神:“這樣一總結,你們的人生確實看起來無意義得可笑。但我也得說,這又錯不在你們。”
安維爾茫然卻又充滿希望地抬起了頭,但科茲接下來的一句結論又讓他重新陷入了一輪“恨不得自己沒長耳朵”的糾結怨忿當中:“這顯然是佩圖拉博的問題。”
這不能解決安維爾沮喪低落的情緒。他確實在壓力過大、已經無法進一步責怪自己了的時候,會隨機挑選一個似乎與當前令它發愁的事情有關的客體,把一切不幸的緣由都推到“它”身上去,以此來推卸責任,減輕自己心靈的負擔。對于那些不能僅憑一己之力扛下所有的人來說,這也是人之常情。但這個所謂的“它”,無論如何都不該是他的原體――
“我知道,這對你來講在情感上很難接受。但客觀事實就是這樣。”科茲點著頭,仿佛在一邊闡述道理,一邊自己附和著自己的意見,“是佩圖拉博把你們塑造成這樣的――他可能沒有這個意愿,也可能經常覺得現在的你們并非他滿意的樣子,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在無意識間,已經做下了這一切。出于情感和現實上的種種要素,我們都很難去責怪他:哪怕我們親愛的阿博看上去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原體,他也不可能賦予自己的子嗣一種他自己也并不具備的特質呀!”
這下,安維爾就算再怎么懦弱,也沒法忍受這些對他基因之父的直接“詆毀”了:“你不能這么說!或許凡俗之人確實無法做到這一點,但――”
他陡然停住了話頭,意識到自己差點徹底掉進了對方的邏輯陷阱,于是趕忙趁著還有回轉余地時,急匆匆地把自己剛剛陷進去了的那只腳拔了出來:“――我是說,憑什么你能斷定,我父會有如我等一般的凡俗者所具備的缺陷?!”
“很簡單啊。”科茲咯咯笑著,說出了一個安維爾死活也料想不到的原因:“因為我自己也差不多是同一個德行嘛。”
這說法令安維爾有些發懵。畢竟,在星際戰士這個因為斷絕了絕大部分七情六欲,從而代償性地變得認為“榮譽大過天”的、極度好面子的群體當中,能如此坦然地承認自身缺陷的人,不說很少,也幾乎沒有。何況,現在正在他面前這樣做的還是一位原體,這就更讓安維爾感到震驚,甚至一時間說不出話了。
這段語塞的時間也令安維爾沒能成功把話題停留在眼下的方位上。科茲繞著他轉了半圈,口中的語句便又落回到了佩圖拉博和鋼鐵勇士身上:“哼,‘內外皆鋼’。他自己就擅長機械工程,怎么這時候又忘了金屬疲勞的事了?一味的打壓和否定可培養不出真正堅毅的戰士。要我說,他還不如把剛改造完的新兵往帝國之拳一扔,讓多恩那塊大石頭帶上一百年再借回來,這都能比他自己‘栽培’要靠譜得多――起碼,那邊的獎懲機制還算正常。”
“這不可能!”安維爾反射性地提高了音量,大聲否認道。
按理來講,他們現在勉強還算是在“潛行”的狀態里,無論如何都應該保持安靜,避免大聲喧嘩。但安維爾如此這般叫喊了一番,科茲也并不惱火。他甚至沒有出阻止這一行為,反而笑嘻嘻地繼續說:
“你知道嗎,在‘一個人性格怎樣’這件事上,基因固然會產生一部分影響,但后天生活環境的耳濡目染也相當重要。你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得不生活在你們基因之父所一手締造出的階級與傳統之中,便自然而然地會變得與他相像――‘有其父必有其子’,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笑話!”寫在阿斯塔特基因當中的,那部分對血脈源頭的無理由的愛,促使著安維爾繼續嘴硬地維護自己的基因之父,“我等的父親是我等前進的方向與目標,是最為理想而完美的――”
“――哪怕你確定他現在肯定只想殺了你,你也要這么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