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幽蘭院。
紀氏正讀著管家剛遞上來的信。
信,來自千里之外、終南山深處潛修的玄清大師。
自那個“孽種”孟奚洲被接回府中,紀氏的心便從未真正放下過。
換命之術,逆天而行,兇險萬分。
她第一時間便遣心腹快馬加鞭,將密信送往玄清大師處,只求一個確切的答案。
換命,是否已經成功了?
大師的第一封回信,便如同兜頭一盆冰水,澆得她透心涼,至今想起仍覺寒意刺骨。
只有寥寥數字:“未成。星移斗轉,其象劇變,兇險莫測。”
“未成”二字,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紀氏的心臟。
她悉心籌謀多年,耗盡心血,甚至不惜……動用那般禁忌的手段,所求的,不過是讓她的南南擺脫那所謂的“命格”枷鎖,一生榮華順遂,與心愛之人白首偕老。
而那個礙眼的孟奚洲,玄清大師曾斷其命途多舛,一生凄苦,最終必不得好死!這本該是板上釘釘的結局!
然而,一切都變了。
星象劇變?連玄清大師這等窺得天機的高人都始料未及?
大師后續的推演更是讓她如墜冰窟。
孟奚洲與孟南意的命運軌跡,竟如同投入沸水的墨線,徹底糾纏模糊、混沌一片,再也看不清走向何方。
唯一清晰的警示是:孟奚洲的“勢”,如破土新竹,正節節攀升,且已凌駕于她的南南之上!更可怕的是,這勢頭還在不斷增強!
一股從未有過的的不安瞬間攫住了紀氏。
府中那些明爭暗斗,柳姨娘和沈姨娘的那些手段,在她看來不過是跳梁小丑的把戲,翻手即可鎮壓。
可南南的命途……那是秦郎留在這世間唯一的骨血,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念想和支柱!容不得半分閃失!
她的秦郎……那個如朗月清風般的男子,為了護住她們母女,最終落得那般慘烈決絕的下場!
血肉模糊的身軀,至死都緊握著那枚她贈予的、染血的玉佩……每每想起,都如同千萬把鈍刀在心頭反復切割。
南南,是秦郎生命的延續,是她用盡余生也要守護的光。
孟奚洲?不過是占據了她嫡女名分的污穢,是橫亙在南南光輝前程上的攔路石!
她必須將這礙眼的石頭踢開,踢得遠遠的,讓她永生永世待在骯臟的臭水溝里,再也無法翻身!
強烈的危機感和守護的執念,迫使紀氏再次提筆,辭懇切甚至帶著一絲卑微的祈求,向玄清大師發出急信:如何才能徹底壓垮孟奚洲這扶搖直上的勢頭?如何才能為她的南南撥亂反正?
此刻,她手中這封薄薄的信,便是大師的回應。承載著她全部的希望,也可能是……更深的絕望。
紀氏深吸一口氣,檀香的氣息涌入肺腑,卻絲毫無法撫平內心的焦灼。她幾乎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急切,用微微顫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素白的信箋展開,她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
只有短短三行字!
紀氏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一目十行,試圖從那寥寥數語中捕捉到救命稻草般的確切指引:
除虎拔牙,摧神破智,萬中求一。
“除虎拔牙”?虎,自然是指孟奚洲。拔牙?是要斷其臂膀,毀其依仗?
“摧神破智”?這四個字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鉆入紀氏的眼簾,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摧毀其精神,破壞其理智?讓她陷入混亂癲狂,自毀長城?
“萬中求一”?萬般兇險之中,尋求那一線渺茫生機?
寥寥十二字,字字如刀,句句玄機,卻又云遮霧繞,晦澀難明!
紀氏捏著信紙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股難以喻的怨怒猛地沖上心頭,幾乎要將她強裝的冷靜撕碎!
從前讀玄清大師的箴,只覺得字字珠璣,玄妙莫測,令人心生敬畏與贊嘆。可如今,在這火燒眉毛、關乎南南一生幸福的緊要關頭,他卻依舊這般惜字如金,打啞謎似的丟下幾句偈語!
她都這般低聲下氣、心急如焚地懇求了!為何就不能說得再明白一點?再具體一點?!是虎,拔哪顆牙?是神,如何摧?是智,如何破?這“萬中求一”的一線生機,究竟指向何方?!
難道還要她像解九連環一樣,去猜,去試,去賭嗎?!
再跟他玩一會兒這高深莫測的文字游戲,恐怕孟奚洲那個小賤人,早已不是勢頭壓過南南那么簡單,怕是要直接騎到她紀氏的頭上來耀武揚威,甚至……舞一曲《鳳還巢》了!
怨怒如同毒火,灼燒著紀氏的理智。她幾乎想將這信箋狠狠揉碎,擲于地上!可是……不能。
玄清大師是何等人物?那是真正能窺探天機、手段通玄的世外高人。他肯屈尊降貴,為她指點迷津,已是天大的恩典和機緣。她一個世俗侯府的夫人,有何資格去質疑,去譴責?這已算是仁至義盡。
所有的怨懟、焦躁、不甘,最終都只能化作一聲沉重的、無可奈何的嘆息,被強行壓回心底深處,沉甸甸地墜著。
紀氏認命般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和冰冷的決心。她強迫自己收斂所有情緒,將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信紙,小心翼翼地鋪平在面前的紫檀小幾上。
指尖,一個字一個字地劃過那冰冷的墨跡。
除虎拔牙……摧神破智……萬中求一……
每一個字,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一個布滿荊棘的謎題。她必須破解它,為了秦郎,為了南南,為了她苦心經營的一切。
幽蘭院內的檀香依舊濃郁,燭火在凝滯的空氣中不安地跳躍著,將紀氏伏案解讀的身影拉得細長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地磚上,宛如一頭陷入絕境、卻仍要亮出獠牙的母獸。窗外,大雪無聲,覆蓋著這座金玉其外、暗流洶涌的侯府。
-
孟奚洲從七弦居里出來時,天空又飄起鵝毛大雪,她抬手接住一片雪花。
不知不覺,歲末已至。
目光掃過長街兩側,不少鋪面門前已掛起了喜慶的紅燈籠,也系上了嶄新的彩綢,為這蕭瑟肅殺的冬添了幾分暖意。
竟快要到春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