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瓚的預感沒有錯,哪怕安王沒有給沈鳶一兵一卒,沈鳶還是只身去了康寧城。當時離康寧城最近的將領,是同樣因為嘉佑帝風波,被貶謫至辰關一帶的晉桉。那是衛瓚最慶幸的事情。晉桉給了沈鳶能力范疇內最大的幫助,糧食、援兵、藥材,皆是冒著違逆上意的風險私下調用。那時的康寧城百姓,還有曾經承過他一話之恩的晉桉,也許是這世上最后一些愿意相信沈鳶的人。沈鳶創造了第二個奇跡。死守康寧的第二個月,恰逢辛國內亂,攻勢漸緩,沈鳶和康寧城得以茍延殘喘,撐到了開春。辛人暫且退兵。春季草原牛羊交配,部落無暇作戰,衛瓚深入草原突襲,攆得對方四處潰逃,大勝而歸。卻沒來得及回京,只聯系朝中舊友運作,令他得以急匆匆重回辛祁邊境。他起初以為安王會不欲令他去。后來想,興許安王盼著他去。興許是調走他一次,見了后果,便的確怕了辛卷土重來,哪怕退讓了康寧城,辰關也會吃緊。又或許這里頭,存著對沈鳶的惡意。沈鳶如今稍有寸功,最不愿見的人,興許就是凱旋的他。可他不得不去見沈鳶,他已許久沒見過他了。他從前只是想不起沈鳶的笑容,如今卻連他惱怒敵視的模樣,都有些記不清了。他進城時先見的晉桉,晉桉告訴他,沈鳶就在沈家夫婦的舊宅。舊日愛拽文簪花的少年,那時也幾分狼狽,看了他許久、欲又止,到底是沒說什么。他匆匆一路進城,已想好了許多好話。他這輩子都沒想過如何說好話,可這一路,他想了許多,如何去肯定沈鳶,如何與他說,他做得很好。他想過沈鳶見了他會憤怒、會自慚自惱,甚至會避而不見。什么樣都好,怎樣恨他憎他都好。可他見到沈鳶的一瞬間,就知道不對了。沈鳶靜靜坐在那舊宅之中,像是紙上繪著的人一樣,蒼白而單薄,抬眸靜靜瞧著他,渾身上下,連唇都沒有一絲血色。眼中也沒有一絲情緒。他立在門口,一股涼意從腳底,竄上了他的后脊背。他環顧四周,終于意識到了什么。許久才啞聲問:“……照霜呢?”沈鳶說:“像我父母一樣。”殉城了。衛瓚終于想起,晉桉見他時,那欲又止的神色里到底包含了什么話。沈鳶抵達時,原本鎮守康寧城的武將已戰死,晉桉可以暗中襄助他,卻不可能光明正大為他驅策。沈鳶手中一顆棋也沒有,與父母不同,他連自己都上不得馬,坐鎮兩個月,唯一能用的將領,是陪伴他多年的照霜。沈鳶一日一日教劍的照霜。一夜一夜護他安寧的照霜。沈鳶這許多年不能學武,他將所有學劍騎射的愿望,都寄托在了照霜身上。在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唯一能夠安慰他的,也只有比他更有韌性、更堅強的照霜。辛國來勢洶洶,沈鳶一步棋走得比一步險。終究是將照霜陷了進去。沈鳶說:“我明知這樣下去,她會死。”“可我已沒有法子了,”沈鳶說,“她每一次都騙我,說不會的,說她生來就是要做女將軍的。”“她說她若封了女侯,便能護得住我了。”“……可她回不來了。”沈鳶許久沒說話。這舊宅里布滿了灰塵,從前沈鳶無論走到哪兒,兩個小姑娘都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如今那叫知雪的小姑娘不知在哪兒,想來已沒心思再打掃了。他也不知沈鳶在這里枯坐了多久,眼下是淤積了許久的黑,仿佛最后一點兒活氣,都被散盡了。衛瓚坐了許久,才小心翼翼開口勸他:“你先睡一覺吧。”沈鳶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衛瓚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步,將沈鳶抱起來,想要將他放在床上。――當真輕得嚇人了,一個成年男人是不會有這樣的體重的,他仿佛沒抱著肉,只抱著了一捧白骨。這念頭讓他越發慌張了。他不能仔細
去想。沈鳶卻在一剎那,抓住了他的手。沈鳶已經連抓緊他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卻還是能感受到劇烈的顫抖。他聽見沈鳶一字一字喊他:“衛瓚。”“若我如你,能有萬夫不當之勇。”“若我如你,是不世之名將。”“若我如你,是不是便不會死這么多人了”“是不是我就能留住照霜了?”衛瓚不敢說話,也不敢回答。他既不能說,哪怕是他,也守不住這一切,也不能說,若是他,便有了辦法。他不知沈鳶將他看作了什么,是自我譴責的一把利刃,還是存在于妄想之中的希望。他只知道,他來遲了。那一剎那,像是沈鳶最后迸發出來的一瞬火光,沈鳶靜而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閉上了眼睛。他不知沈鳶睡了沒有,只是他在沈鳶的床邊,靜靜守了他一夜。守到了東方既白。那一夜他被沈鳶的如果所蠱惑。他陷入了許許多多的假設之中。他曾以為,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寄希望于假設,可那一天,他反復地想。如若他在沈鳶叫他那一聲時察覺了,沈鳶的憂懼和求助。如若他將沈鳶留在身邊,不曾讓他回京城。甚至,如若他不曾拔起那一株芭蕉,年少時不曾與他敵對,哪怕只是讓他多得幾分肯定。是不是沈鳶就不會走到這一步。――沈鳶曾是那么堅韌的一個人。但沒有如果了。沈鳶那雙眼睛,卻再也沒有亮起來過。從那天之后,沈鳶再也沒跟他比過,再也沒妒忌過他。沈鳶活著。可他也有一種預感。沈鳶已活不多久了。……昌宜茶樓。沈鳶在閑談時,總忍不住瞧著安王的一雙手――安王的指節上,疊了厚厚的傷疤。仿佛是受了拶刑才留下的疤痕。見他看自己的手,安王便自己也伸出手來瞧了瞧,道:“昔年在辛時落下的,可是太丑陋了?”沈鳶似乎想起了什么。安王昔年那篇自罪書寫得很是漂亮,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形神具備,只是據說回來以后,便再沒見過了。沈鳶怔了一怔,幾分慚意搖頭道:“并非如此,是沈鳶失禮了。”安王便笑了笑,他這般笑起來的時候,總帶著幾分長輩的和藹斯文。叫沈鳶有時會想起嘉佑帝在面對衛瓚時的縱容。卻又很快在一晃神之間,想起衛瓚同他說的話來。靖安侯府是因安王而覆沒的。引來了辛人入關,天下不知多了多少無辜亡魂。他再瞧安王,總覺著說不出來的扭曲別扭,仿佛那和藹之下藏著什么,他卻又說不出來。他向來是大膽試探的人,這一刻卻總覺得似乎有些危險,便下意識起身道:“殿下在此好坐,沈鳶告退了。”手卻忽得被按住了。他剛剛瞧見的,那一只帶著傷疤、扭曲變形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分明只是按住了他的手,沒有什么曖昧的舉動,卻與衛瓚碰他的時候截然不同。毛骨悚然的,沈鳶想起被毒蛇注視時的感覺。他年少時落下了怕蛇的毛病,一做噩夢,總會想起蛇的眼睛。漆黑,空洞,一瞬不瞬地注視他虛弱的時刻。斑斕的身體在夜里一寸寸涌動。如閃電一般,咬住他的皮肉。冰冷的蛇身,也跟著纏繞上了他的身體,等待著他窒息的那一刻。在夢中他總是不能叫喊,也無處求助。毒液從毒牙,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體。他一寸一寸麻痹冰冷,在寂靜中恐懼著,越發接近死亡與灰白。這聯想是突如其來的。回過神時,他見到安王笑著問他:“你怕我?”這感覺很淺淡,沈鳶說不出怕,只垂著眸搖了搖頭。卻罕見的,沒有試探和解釋。只有喉結動了動。安王卻道:“那你怎的這樣急著走。”“莫非是我已到了叫少年人煩悶的年紀了么?”話已說到了這份兒
上,沈鳶也只得表面笑了笑,道:“只是沒想到殿下愿意與沈鳶閑談。”安王笑說:“我不過是好奇罷了。”“早聽聞靖安侯府出了一雙好人才,衛家的小侯爺我已是見著過了,如今見了你,卻覺著毫不遜色。”――安王的手還在他的手背上。冰冷的皮膚,疤痕的觸感,像是干燥冰冷的蛇身。是懷疑他和衛瓚了么?沈鳶的睫毛又顫了顫。壓下了許多的心思,強迫自己重新坐回位置。卻忽得聽見了匆匆的腳步聲。下一刻,他尚且沒落座,便整個人都被猛地拉了一把。那怪異的視線忽地被有力的脊背遮擋住了,手背上的冰冷也消弭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衛瓚捉緊了他手腕,眉心緊緊皺著。用極其冷冽的目光注視著安王。他登時心頭一松,繼而卻又皺起了眉。他輕輕拽了拽衛瓚的衣角,壓低了聲音喊了一聲:“衛瓚。”衛瓚此時不應該暴露的。衛瓚卻仿佛沒察覺到似的,連個禮也不曾行,隨手將一枚令牌擲在安王面前。狹長冰冷的眸子下藏著燒不盡的怒火,卻只是冷冷道:“前些日子捉住謀逆案的夜統領,經核對,是安王舊仆。”“亦有人目擊曾出入安王殿下別院。”“奉圣上之令,請殿下入府衙協查。”“請。”安王先是頓了一頓。抬眼卻是看向了沈鳶,思忖了片刻,拿起茶盞笑說:“今日怕是有些誤會需要處理,沈公子若有意,不妨來日再敘……”卻聽得“啪”一聲脆響。安王手中的茶盞四分五裂。衛瓚刺去的槍尖,距離安王的掌心只有一寸不到的距離,仿佛再稍稍一用力,便會將這碰過沈鳶的手掌刺一個對穿。他似乎也的確有這個打算。眸中血色翻涌了許久,好半晌,才克制住了,冷聲說:“事涉謀逆之案,怕這茶中有毒,殿下還請當心。”那下頭說書人還在道:“只見那小侯爺將槍一提,便將喉頭刺了拇指大小的血窟窿――”卻忽得聽見一陣馬蹄兵戈之聲,似乎是金雀衛辦案子來了,下頭響起了一片驚慌吵嚷的聲音,金雀衛喝令封鎖茶樓,說書人緊張地、賠著笑臉辯解著什么。安王聽聞這般聲響,便微微陰沉了眸子,瞧了衛瓚一眼。卻什么也沒說,帶著人,轉身下了樓。依稀響起梁侍衛冷聲道“得罪”。轉眼間,二樓便只剩下了沈鳶和衛瓚兩個。沈鳶這才些許回過神兒來,瞧著衛瓚的背影看了看,將衛瓚牽著衣擺,拉到屏風后頭。卻是抿著唇,微皺著眉道:“你怎的突然就對安王發難,這會兒還沒查出確切的東西來,不是打草驚蛇么……”話音未落。卻讓衛瓚緊緊抱在了懷里。沈鳶掙著好幾下掙不開,又瞧不見那小侯爺的表情。只曉得,他如今跟知雪只有一扇屏風擋著,知雪光是看影兒,也該看出他們摟一起來了。登時面皮漲得通紅,牙縫兒里擠出話來說:“衛瓚,你放開我,還有人呢。”“不是說了我沒答應么,你別給我耍渾……”卻被摟得越發緊了。手腕困在了身后,衛瓚的面孔也埋在他的頸窩。沈鳶幾乎已經能想象到,知雪在屏風外頭瞪圓了的眼睛了。耳根面孔都燒紅了一片,掙扎著推了好幾下,又踩了衛瓚的靴子好幾腳,卻連一只手都掙不出來。白白廢了好些力氣,動作便漸漸弱了。只覺得衛瓚的胸膛起伏著,埋在他頸窩,一呼一吸的聲音,都透著沙啞痛苦一般。他愣神了片刻,說。“衛瓚,你……怎么了?”--------------------作者有話要說:刀完了!可以開始甜甜了!(緩緩收起自己的大長刀)其實上輩子兔子春卷掉進蛇窟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兒了,但是好感度和信任度都沒有刷夠,也沒法兒開口向從前的死敵求救,所以之后一錯再錯,才錯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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