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承認那些東西,好的、壞的、你愛的、你恨的,它們就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生命的‘蔭蔽’,同時也可能是你的‘蒙蔽’。你得站在里頭,但又得保持清醒,然后……在里面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甚至去改變它一點點。”
他說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撓了撓頭:
“當然,說得容易,寫起來難,我現在就卡在,這個‘重建’的過程,該怎么寫才顯得真……
畢竟,我自己也還沒完全搞明白。”
賀天然沉默了。
他沒有立刻去評價這個故事的好壞,也沒有給出任何寫作上的建議。
“蒙蔭……”他低聲念著劇本的名字,“既是蔭蔽,也是蒙蔽,這個名字起得好。”
他再次拿起那支雪茄,吸了一口,讓煙霧在口腔里停留了很久。
“所以你改的不是故事,”賀天然緩緩吐出煙霧,目光穿過那青色的霧靄,落在虛空中某處,“你改的是你自己對‘家’這個字的理解。”
余暉愣了一下,隨即重重點頭:“嗯!可以這么說!”
賀天然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些許倦意,卻又有一絲難得的溫度。
“挺好的。”他說著,語氣聽不出是感慨還是別的什么,“有人通過寫劇本,是想明白了;有人……呵……”
他話語停住,沒有說下去,只是將雪茄再次擱下。
“對了,天然哥,劇本里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設定。”
“什么?”
“主角其實……是個私生子。”
賀天然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蒙蔭》的封面上敲擊的動作,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對面略顯局促的余暉臉上。
那眼神里先前那點難得的溫和與閑適褪得一干二凈,變得深不見底,像是驟然被投入一顆石子,卻驚不起絲毫漣漪的深潭。
“私生子?”
他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聲音不高,平平板板,卻讓周圍的空氣莫名凝重了幾分。
余暉似乎被這驟然冷卻的氣氛凍了一下,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坐直了些,忙不迭地解釋,語氣帶著點創作人談到自己人物設定時的本能興奮,又夾雜著一絲不安:
“嗯……所以他才那么矛盾痛苦,既流著那個家族的血,渴望被承認、被接納,找到歸屬,又痛恨那個賦予他身份卻又永遠視他為污點、為外人的地方。
他所有的掙扎,不管是逃離、破壞,還是現在我想寫的這種‘重建’,根源都在這兒……他想撕掉這個標簽,又想被這個標簽所代表的體系認可。
這種撕裂感,我覺得……很有力量。”
賀天然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余暉,看著這個年輕導演眼中清澈的、甚至不諳世事的創作熱情,那里面沒有絲毫的試探或影射,只有對故事本身的專注。
但這種純粹,此刻卻像一根冰冷的針……
這讓賀天然想到了賀元沖。
那個身份尷尬,從小被養在外面,后來才被接回賀家,始終與自己互為影子一樣的人。
那個……試圖用各種方式證明自己,卻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私生子”這個名頭的弟弟。
賀天然身體向后,重新深深靠進椅背里,他拿起那支幾乎燃盡的雪茄,最后吸了一口,那一點微弱的紅光劇烈燃燒了一下,隨即被他用力摁滅在水晶煙灰缸里……
動作干脆。
青煙徹底斷絕,辦公室里最后一點暖色調似乎也隨之消失。
“為什么……想到用這個設定?”
他再開口時,聲音比剛才更沉緩了幾分,像是在謹慎地掂量著什么。
余暉的眼底閃過了一絲異樣,但很快就回答道:
“就覺得……這樣戲劇沖突更內在,也更極致!身份的天然尷尬,血統帶來的原罪感和渴望,這種與生俱來的掙扎,比外在的困難更難以逾越,也更能逼問出人性的復雜。”
他頓了頓,語氣真誠:
“而且,天然哥,我總覺得,或許正是這種永遠活在‘陰影’下的人,反而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光’,更渴望去建立一種純粹的、屬于自己的歸屬。”
“讓陰影找到自己的歸屬……?”
賀天然低聲咀嚼著這幾個字,目光從余暉臉上移開,落在那本劇本上,眼神有些飄遠,仿佛透過那兩個字的標題,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沉默了片刻。
就在余暉以為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越發忐忑時,賀天然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短促,幾乎聽不見,帶著一點難以喻的復雜意味。
他抬起手,不是去拿劇本,而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有一瞬間的疲憊。
“劇本放我這兒吧。”
他說道,語氣恢復了平常的冷靜,卻似乎比之前多了一層隔膜。
“g,好,好的……天然哥……其實我……”
余暉如蒙大赦,趕緊點頭,但到了最后似乎是欲又止,還有話想說。
“還有事?”
賀天然抬眼看他,那目光已然是送客的意思。
“沒、沒了!天然哥您忙!”
余暉立刻起身,幾乎是踮著腳尖快步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辦公室重歸寂靜。
賀天然沒有動。
他獨自坐在那里,目光落在《蒙蔭》那兩個字的封面上,久久沒有移動。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伸出手,再次翻開了扉頁。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文字,卻沒有真正看進去。
他的指尖停留在“私生子”那三個出現的段落上,輕輕摩挲著紙張的紋理。
“叮鈴鈴――叮鈴鈴――”
辦公室的座機響起,打斷了男人的沉思。
“喂?”
“賀導兒,你今天下午是不是約了拜玲耶老師啊?她來找你了,你現在有空嗎?”
“讓她進來。”(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