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元明能聽出來。
一個副鄉長,本該是鄉里抓具體工作的實權人物。
可錢坤,卻只能把這些本該落實在文件上、體現在項目里的民生問題,偷偷記在一個破本子上。
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
曲元明看著錢坤。
“老錢,我有點想不通。”
“既然你心里裝著這么多事,當初……趙日峰讓你來水庫找我麻煩的時候,你怎么就……”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白。
錢坤避開曲元明的目光。
“鄉長,不瞞您說。”
“我那時候,是真沒辦法。”
“您來之前,沿溪鄉的鄉長,是趙日峰一手提拔起來的。”
“黨政一把手穿一條褲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我一個排名最末的副鄉長,能干啥?”
“開會,就是他們倆的一堂。我提個建議?不是被當場駁回,就是會后被趙日峰叫去辦公室談心。”
“他說我站位不高,大局觀不強,總是盯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影響班子團結。”
“雞毛蒜皮?”
錢坤冷笑一聲。
“劉家村張大爺的屋頂漏雨是雞毛蒜皮?小灣村孩子上學的路有塌方危險是雞毛蒜皮?”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
“我不是沒爭取過。”
“那年夏天,連下半個月暴雨,山洪眼看就要下來了。小灣村那條上學路,我去看過,旁邊山體都松了,隨時可能塌方。我找到當時的鄉長,就是趙日峰提拔起來的那個,我說必須馬上組織人去清理、加固,不行就先讓孩子們停課。”
錢坤自嘲地笑了笑。
“你猜他怎么說?他說,老錢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凡事要講程序。你寫個報告上來,我們開會研究研究。研究?等他們研究完,黃花菜都涼了!”
“我等不及,直接去找趙日峰。我拍著桌子跟他吵,我說人命關天的事,等不得!趙日峰當時臉色就沉下來了,指著我的鼻子說,錢坤,你是不是想搞特殊化?是不是想凸顯你能耐?全鄉這么多事,就你那點事重要?你是想凌駕于組織之上嗎?”
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
“最后,會是開了,錢也批了。可等錢下來,人組織好,雨季都快過去了。那半個月,我天天睡不著覺,就怕半夜電話響,怕聽到小灣村出事的消息。幸好,老天爺保佑,那年沒出大事。”
錢坤的聲音沉下去。
“從那以后,我就學乖了。我知道,在這個院子里,只要他們倆還在,我想干點實事,比登天還難。我提的意見,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他們拿去當成自己的功勞。我干的活,出了成績是他們的,出了問題,責任就是我錢坤的。”
他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根,卻半天沒有點燃。
“我能怎么辦?我也想進步,我也想坐上那個能拍板、能干事的位置。我只能熬。熬資歷,熬人脈,熬到他們倆有一個挪窩。我把所有看到的問題,都記在這個本子上。我想著,等我有了機會,這些就是我為老百姓辦的第一批實事。”
曲元明靜靜聽著。
他想起了自己。在縣委辦,孫萬武不也是這樣對他嗎?
功勞是領導的,黑鍋是下屬的。
“所以……”
曲元明緩緩開口。
“你以為我也是他們那種人?”
“鄉長,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是的。”
錢坤終于點上了煙,吸了一口。
“您太年輕了,又是從縣委書記身邊下來的。這些年,我見得多了。空降下來的年輕干部,有幾個是真心想在鄉里扎根的?大多是來鍍個金,熬個資歷,干兩年就拍拍屁股走了。他們眼里只有項目,只有數據,只有那些能寫進工作報告里,能讓他們在領導面前露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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