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若去西天,為求真經,為解眾生之苦,開萬民之智。”
“若在踏上征途前,便先貪圖袈裟之美,錫杖之威,心已不清凈。”
“一顆被外物所染,被虛名所動的心,又如何能求得無上之法?”
他直視觀音。
“圣僧,您說,此二寶乃是助緣。”
“卻不知,此等助緣,或許正是修行路上的魔障!”
“修行之路,一步一印皆是道場。遇山開路,遇水搭橋,磨筋骨,煉心志。若有此寶護身,邪魔不侵,那這萬里之行,與在長安城中散步,有何區別?”
“貧僧不敢受!”
他的聲音提高。
“亦不能受!”
一說罷,全場一片寂靜。
唐玄奘與孫悟空,一師一徒,一個從佛法義理出發,一個用世俗邏輯切入。
二人配合默契。
“說得好!”
寂靜中,孫悟空的掌聲響起。
“法師果然有灼見!弟子聽得茅塞頓開!”
他看向那臉色發黑的觀音,笑了。
“修行修行,修的是心,行的是道!”
“這跟穿什么拿什么,有關系嗎?”
“要是穿件衣服就能成佛,那西天靈山的佛陀菩薩,豈不都成了天下的裁縫?”
師徒二人,一唱一和。
將觀音的贈寶點化,一場彰顯佛門恩德的儀式,駁斥成了一場鬧劇。
觀音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后化為鐵灰。
她僧袍下的手掌,指節捏得發白。
胸口起伏,呼吸都帶著氣流。
她是誰?
她是觀世音,佛祖座下的菩薩。
她化身前來,放下身段贈予寶物,這本是機緣,是恩賜。
這金蟬子轉世,非但不叩首拜謝,反而聯合一個小沙彌,將自己的一番好意,貶得一文不值。
這不是拒絕。
這是羞辱。
這是對她,乃至對整個西天靈山的挑釁!
她算到取經人會歷經磨難,算到路上會有妖魔。
她甚至算到這金蟬子第十世,心志堅定。
但她沒有算到,他會來這么一出!
他竟然從根子上,否定了她安排的“緣”!
更沒想到他身邊還跟著這么一個牙尖嘴利,句句戳心窩子的小沙彌!
對方看似胡亂語,卻總能讓她佛法神通無處施展。
一股沖動,在她體內滋長。
那是一種想撕裂老僧的偽裝,顯露三首六臂的菩薩真身,以法力將一僧一徒鎮壓的沖動!
讓這兩個凡人,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神威!
然而,法力剛剛凝聚,即將沖破皮囊。
她心頭警兆鳴響。
神念掃過長安城。
她感知到了。
在皇城之巔,一道龍氣盤踞,散發著“生人勿進”的意志。
那是人道氣運的凝聚。
是人皇的威嚴所在。
此地,乃長安!
是人間帝王治下,人道法則昌盛之地。
在這里,仙佛也要俯首,神魔也要退避。
她若敢在此地顯化真身,動用法力,那盤踞的龍氣便會反噬,后果難料。
她強忍著現出原形,以法力鎮壓的沖動。
此地乃長安,人皇所在,她也不敢放肆。
轉而。
觀音那偽裝的面容上,溫和斂去。
一股威壓,從她身體里彌漫開來。
空氣溫度驟降,百官和禁軍們只覺得寒意從腳底沖上天靈蓋,打了個寒顫。
她吸一口氣,眼眸迸發出光芒,試圖做最后的努力:
“玄奘法師!你此差矣!”
聲音不再蒼老,變得洪亮,帶著威嚴,震得人耳膜作響。
“你如今所修,不過小乘佛法,度己尚可,如何普度眾生?”
這一聲質問,讓在場的李世民和文武百官聽出了話語中的壓迫。
他們看向唐玄奘,眼神中帶著擔憂。
觀音步步緊逼,聲音高亢,仿佛在替天下的蒼生請命。
“唯有我西天靈山的大乘三藏真經,方能解冤之結,消無妄之災!”
她高舉著錦斕袈裟,寶光映照著她此刻的臉。
“你拒此寶物,便是拒了西行之路,拒了你普度眾生之愿!”
話音落下,她盯住唐玄奘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到動搖與愧疚。
這是陽謀。
是裹挾著大義與責任的壓迫。
在她心中,計劃已然清晰。
唐玄奘是誰?
金蟬子轉世,佛門取經人。
自小在寺院長大,受佛法熏陶,其信念早已烙印在靈魂。
如今用“無法度人”這頂帽子扣下,他豈能不亂?豈能拒絕?
觀音不給他思考的余地,繼續接口,聲音里帶著警告:
“你豈不知,若無法寶護身,這西行十萬八千里路,妖魔遍地,你這肉身,如何能到得靈山,取得真經?”
她的聲音讓眾人眼前幻化出尸山血海。
一些官員面色發白,雙腿發軟。
“你以為的堅定,是迂腐!取經人,需要的是智慧與勇猛,而非你這般固執!”
壓力,層層遞進。
她試圖用教義之分,來瓦解唐玄奘的佛心。
再用西行路上的危險,來摧毀他的意志。
最后,勾起他身為佛子的責任感,讓他別無選擇。
一切,都將水到渠成。
她甚至已經想好,待唐玄奘面露掙扎,她便將袈裟披在他身上,此事便再無轉圜。
然而。
長安城頭,風吹動了僧袍。
如今的唐玄奘,已不是那個只知誦經念佛的和尚。
融合了金蟬子的記憶,以及十世輪回的教訓,他的心智與佛法,已遠超觀音的想象。
面對觀音的威壓,唐玄奘聞,沒有懼色,反而一笑。
那笑容帶著悲憫,仿佛在看一個執迷不悟的人。
“阿彌陀佛。”
他誦一聲佛號,聲音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驅散了寒意。
“圣僧又著相了。”
這幾個字,讓觀音營造的氣勢一滯。
“大小乘之分,亦是名相。”
唐玄奘開口,直視著觀音的眼眸。
“佛性一體,遍照大千,何來大小?”
“若心有眾生,慈悲為懷,則一一行,皆是渡人舟筏。”
“若心無眾生,唯我獨尊,縱使坐擁萬卷真經,亦不過是空中樓閣,自欺欺人。”
他的聲音從容,字字敲擊在觀音的道心之上。
觀音的面色,第一次變了。
唐玄奘頓了頓,目光掃過身旁。
最后,他的目光回望觀音。
語氣從容,卻多了決絕。
“西行之路,若天命在我,則萬法相隨,自有護佑。”
“若因果如此,命數已定,便是前路有千萬人阻我,吾亦往矣。”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力量,源于此,而非外物。”
“何須倚仗袈裟、錫杖,來自欺欺人?”
“你!”
觀音胸口一窒。
仿佛有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她的心神之上。
她徹底語塞。
伸出手指,指著唐玄奘,那根原本穩如磐石的手指,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她想要反駁。
想要呵斥。
想要告訴他,沒有佛門賜予的寶物,他連流沙河都過不去!
可話到了嘴邊,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她發現,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站在了佛理的至高點。
佛性一體,何來大小?
慈悲為懷,皆是渡船。
何須倚仗外物?
這些道理,她懂,她比任何人都懂!
可從眼前這個凡人僧侶口中說出,卻帶著一種讓她無法辯駁的純粹力量。
她感覺自己的佛法、自己億萬年修持的智慧,在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所有的光彩,變得蒼白無力。
眼前的唐玄奘,哪里還是那個任由她安排的棋子?
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
一個披著唐僧皮囊的古佛!
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偏偏他說的每一句道理,都讓她找不到任何從正面徹底駁倒的破綻!
一旦反駁,就等于否定了佛法本身的根基。
她,觀音菩薩,難道要當著大唐君臣萬民的面,說“心有慈悲也沒用,必須要有我們的寶物才行”?
那佛門,成什么了?
李世民和周圍的文武百官、禁軍甲士,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下巴掉了一地。
這場面,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那個溫文爾雅,謙遜有禮的唐玄奘法師,竟然拒絕了白給的無上寶物?
而且,還能引經據典,說出這么一番連西天來的圣僧都無法反駁的深奧道理?
他們看看面色從容、寶相莊嚴的唐玄奘。
再看看那個被駁得啞口無,手指顫抖的云游老僧。
一時間,所有人的世界觀都受到了劇烈的沖擊。
現場陷入了一種詭異到極點的寂靜。
落針可聞。
唯有那件錦斕袈裟,還在徒勞地散發著寶光,顯得無比尷尬。
人群之中,唯有一人例外。
孫悟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看著觀音那張從錯愕到震驚,再到如今鐵青一片的臉,心中早已樂開了花。
痛快!
太痛快了!
這出煞費苦心安排的“贈袈裟”戲碼,算是徹底唱砸了!
“哼!俺老孫倒要看看,你如何再說。”
“論嘴皮子功夫,三個觀音你也不是唐玄奘的對手!”
這一點,孫悟空還是自信的。
畢竟在原著中,自己原身有多少次都被那張嘴皮子說服了?
沒轍。
有些人,就是會說。
“如此說來,這袈裟與禪杖,法師是不要了?”
觀音的聲音沒有情緒,但字里都是威嚴。
錦襕袈裟,九環錫杖。
佛光縈繞。
這是佛門之寶,西行憑仗,身份象征。
僧人見了,都該叩拜。
唐玄奘卻搖頭。
“貧僧說過了。”
他一開口,聲音就蓋過了所有的議論聲。
“得來,何用?”
這一問,讓滿朝文武愕然。
那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寶貝的東西為啥不要啊!
唐玄奘不理會周圍的目光,直視觀音的眼睛。
“貧僧佛法,已烙印于心,非是一袈裟,一禪杖可動搖。”
“心是佛,身是佛衣,行是佛杖。貧僧行走坐臥,皆在修行,又何須外物來彰顯?”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間多了一絲凜然。
“若妖魔臨此,貧僧佛心坦蕩,亦不懼他!”
“心有菩提,無物可怖。若心生畏懼,縱有萬千佛寶護身,亦不過是外強中干的懦夫罷了!”
此一出。
鴉雀無聲。
之前還竊竊私語的公卿大臣們,此刻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神情呆滯,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了天靈蓋。
這……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自信!
御座之上,身著龍袍的李世民,身體猛地一震。
他雙目之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死死地盯著唐玄奘的背影。
“好!”
一聲斷喝,如龍吟虎嘯,打破了死寂。
“御弟說的好!”
李世民竟是激動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這番話,著實讓他大開眼界!
與滿堂只知趨炎附勢、追名逐利的公卿不同。
這唐玄奘,乃是真正的佛法大家!
不貪富貴,不慕名利,一心只求本我!
他李世民,沒看走眼!
觀音菩薩周身那圣潔的光輝,似乎有了一瞬間的波動。
她那萬古不變的慈悲面容上,眼角的弧度,似乎收斂了微不可查的一分。
她見過無數虔誠的信徒,見過無數苦修的僧侶,也見過無數口燦蓮花的偽善者。
但眼前這個唐玄奘,她看不透。
他的佛心,純粹得可怕,也堅定得可怕。
觀音的氣度在瞬間恢復如常,仿佛剛才的波動只是錯覺。
她再度詢問,聲音比之前更添了幾分縹緲的意味,仿佛從九天之上傳來。
“那西天求取三藏真經,度化世人,你如何作想?”
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錦襕袈裟和九環錫杖只是引子,西天取經,才是佛門布下的萬古大局!
不取經?
鬧呢?
整個西游量劫,都將因此而崩盤!
這是她,是整個佛門,都絕對無法接受的結果!
隨著觀音此問一出,周圍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如果說拒絕佛寶是特立獨行,那拒絕西天取經,就是對神佛的公然違逆!
然而,唐玄奘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
他仿佛在訴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大乘小乘,不過是門戶之見罷了。”
“貧僧身在長安,身在大唐,便度此間世人。”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神情各異的文武百官,掃過御座上神情激動的李世民,最后又落回觀音的身上。
“圣僧遠道而來,想必也見我大唐之繁華,萬民之安康。此間自有佛法流傳,亦有道法昌盛,百姓安居樂業,何須貧僧舍近求遠,去一無所知之西天,求一未必有用之真經?”
這番話,已經不是狂妄,而是誅心!
他在質疑佛門此舉的根本動機!
觀音的眼神,終于出現了一絲真正的變化。
那不再是俯瞰眾生的慈悲,而是一種帶著審視的銳利。
但唐玄奘并未就此停下。
他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如法師所,若求取三藏真經之后,便可度化大唐上下,乃至萬方之民脫離苦海,早登極樂?”
這一句話,當真是將觀音問住了。
她如遭雷擊,一時竟語塞。
尼瑪!
我問你去不去取經。
你給我扯這么一堆沒用的出來?
最關鍵的是。
他問的這個問題,她根本無法回答!
她身為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行走世間億萬年,也無法度盡天下所有苦厄,渡盡所有蒼生。
求取一本三藏真經,就要行如此大功德之舉?
別說是她觀音。
就算是靈山之上,佛門萬佛齊出。
就算是那高居三十三天外,俯瞰紀元生滅的圣人親臨,也做不到!
人心,是世間最復雜的東西。
欲望,是永不枯竭的苦海。
如何能度盡?
看著觀音陷入沉默,唐玄奘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得意,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
仿佛這個結果,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雙手合十,對著觀音深深一拜。
“既然做不到,貧僧又何必舍本逐末,去追尋那虛無縹緲的宏愿?”
“度人,先度己。”
“貧僧只修心中的佛便是。”
話音落下,他直起身子,清澈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送客的意味。
“圣僧請回吧。”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