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驛那棵吞噬了十九個靈魂的古槐最終化為漫天熒光孢子消散時,紀憐淮的墨玉小劍上還殘留著斬斷共生根脈的冰冷觸感。
孢子如同億萬只微小的螢火蟲,在千禧城西郊拆遷廢墟的上空盤旋、明滅。每一粒光點里都映著乘客解脫前最后一瞬的面容,最終無聲無息地融入漸亮的天光里。
郁堯沉默地收起輻射檢測儀,屏幕上“標本79”芯片殘留的能量讀數徹底歸零。
兩人站在廢墟邊緣,腳下是崩裂的混凝土塊和枯萎的槐樹根須,空氣里彌漫著焦糊味和塵土味,以及如同陳舊檔案室被打開后的空曠寂寥。
“基石廳的檔案庫里,會多一份加密等級為‘燼’的報告。”郁堯的聲音帶著激戰后的沙啞,他抹去額角的汗和灰塵混合的污跡。
目光掃過那片重歸死寂的廢墟,那十九個人,他們的名字,至少會從失蹤名單里劃掉。”
沿著404虛軌原本正確的通道往里走,他們最后抵達了類似中央的一個秘密空間。
這里什么也沒有,除了十幾棵數據虛擬卻幾乎接近真實的槐樹,以及消失乘客。
紀憐淮沒有立刻回應,她低著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墨玉小劍冰涼的劍柄,幽稷的意念在她識海中如同退潮般沉寂下去,只余一絲疲憊的余波。
她能感覺到丹田玄珠的黯淡,維持幽冥之力的高強度輸出,消耗遠比物理層面的搏斗更甚。但更深的疲憊,來自那些被強行灌入識海屬于逝者的絕望與不甘。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沉靜如同古井深潭,將所有翻涌的情緒壓下。
“走吧。”她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回城。”
一周后,頂層公寓的陽光房內,空氣里彌漫著新鮮咖啡豆的醇香和陽光曬透亞麻窗簾的暖意。
與西郊廢墟的陰冷死寂截然不同,紀憐淮穿著寬松的米白色亞麻家居服,赤腳踩在溫熱的木地板上,正低頭擺弄著一盆枝葉舒展的琴葉榕。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神情專注而寧靜。
門鈴響起,節奏輕快。林蒙去開門,門外站著的人讓紀憐淮手中的小噴壺微微一頓。
是王越澤。
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工裝夾克,內搭深色高領衫,身形削瘦許多。不過臉上大病初愈的蒼白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內斂的氣色。
他的左手腕還固定著輕便的碳纖維支撐護具,但動作已無大礙。手里提著一個熟悉的銀色金屬箱,眼神溫和,帶著一種歷經生死后的平和與珍惜。
“老紀”他聲音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走進來,“我回來了。醫生確認恢復良好,神經接口同步率穩定在98以上。”
他放下金屬箱,目光落在紀憐淮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你看起來,氣色比上次好很多。”
紀憐淮放下噴壺,轉過身,臉上不知該做出什么表情,但眼神深處滿是明顯的喜悅。
“阿澤,歡迎回來!”
她幾乎兩步并做一步,幾秒間沖過去和王越澤進行那套她倆自創的“鐵關系證明”動作。
她將對面人從頭到尾打量一遍,激動的情緒無處釋放,形成生理性淚水濕潤了眼角。她的目光在他手腕的護具上停留片刻:“挺好,恢復得不錯。”
“多虧了新型生物凝膠和神經誘導修復。”王越澤語氣尋常,他打開金屬箱,里面不是食物,而是一套精巧的便攜式神經舒緩儀和幾支封裝在低溫管中的淡藍色藥劑。
“最新型號的‘靜海’系列神經舒緩劑,基底液里加了點我改良的穩定劑,副作用更低。我看了你們上次直播回放,那種級別的精神沖擊對身體負荷不小,這個能幫你穩定識海波動。”
他熟練地組裝好儀器,將一支藥劑插入接口:“試試?”
冰涼的感應貼片貼上紀憐淮的太陽穴,一股溫和而精純的能量流緩緩注入,如同清泉流過干涸的河床,撫平了識海中那些細微的焦躁漣漪。
她微微闔眼,感受著那份恰到好處的舒緩。
“效果很好。”
她睜開眼,聲音恢復平靜,但少了幾分緊繃感。
“那就好。”
王越澤點點頭,收起儀器,目光在陽光房里轉了一圈,最后落回紀憐淮身上。
“以前都是操控數據、利用數據,這次我可算是從數據層面體驗了一次瀕死。
當我躺在修復艙里,意識在虛擬沙盤里重構的時候,核心記憶庫的訪問權限被意外提升到了最高級。很多被常規記憶覆蓋層壓下去的數據碎片,也重新浮了上來。”
他頓了頓,語氣里充滿懷念敘述感。
“特別是,高中時代的數據。”
記憶的閘門被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打開。紀憐淮靠在窗邊,陽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輪廓。
王越澤把紙袋放在茶幾上,獻寶似的打開:“喏,我媽特意給你做的糯米藕,還熱乎著呢。她說你以前去我家最愛吃這個,最近太忙你都好久沒去了,肯定饞這口。”
香甜的氣息彌漫開來,紀憐淮看著那晶瑩剔透,淋著糖桂花的藕片,心頭微暖。王媽媽的手藝,是她少年時代為數不多能感受到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暖。
“替我謝謝阿姨。”她輕聲道。
王越澤照舊溫和一笑,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眼神有些悠遠:“你還記得嗎?高三那年春天,一模考試前壓力山大,咱倆實在憋不住了,翹了下午的自習課,偷偷翻墻溜出學校。”
紀憐淮端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記憶的閘門被輕輕推開。
“記得。”她聲音很輕,“那天陽光特別好,風里有青草的味道。我們跑到學校后面那個廢棄的鐵路橋墩上,就那么坐著,看云,看火車轟隆隆開過去,誰也不說話,就覺得特別自由。”
“對,就是那兒!”王越澤眼睛亮起來,“后來教導主任帶人抓逃課的,差點逮著我們。
還是你機靈,拉著我躲進橋墩下面的排水管里,又黑又臟,咱倆擠在一起,大氣都不敢出,聽著教導主任的皮鞋聲在外面噠噠噠地響…那心跳聲,咚咚咚的,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又刺激。”
紀憐淮唇角微彎。那段帶著青草氣息和少年人專屬的回憶,此刻鮮活起來。
“還有,”王越澤興致勃勃地繼續,“你那時候文學好得不像話,我就爛得一塌糊涂。每次考完試,你拿著我那張畫滿紅叉的卷子,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一邊嫌棄我笨,一邊又認命地一道題一道題給我講,講到我懂為止。
我星際標準語好點,就負責監督你背單詞,你那個發音啊……”他故意拖長了調子,促狹地笑,“真是別具一格。”
紀憐淮難得地露出一絲窘迫,瞪了他一眼:“彼此彼此。你小論文的立意,每次都讓老師懷疑人生。”
兩人相視一笑,空氣中彌漫著輕松愉快的氛圍,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時代。
“最難忘的,還是高二那次。”王越澤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卻更加明亮,“學校后巷那幾個混混欺負那只瘸腿的小黃貓,我們倆正好撞見。你二話不說就沖上去了,我也不能慫啊,跟著就上了。
結果咱倆被揍得鼻青臉腫,但好歹把貓搶回來了。”他摸了摸鼻子,仿佛還能感覺到當時的疼痛,
“后來咱倆輪流照顧它,藏在宿舍樓后面的雜物間里,給它喂火腿腸,你給它包扎傷口,手笨得要死,差點把貓腿給纏成粽子”
“是你買的腸太咸了。”紀憐淮淡淡反駁,眼底卻帶著暖意。
那只叫“小黃豆”的貓,后來被學校附近的好心阿姨收養了,成了他們那段莽撞青春里最溫暖的注腳。
回憶如同涓涓細流,在陽光明媚的客廳里靜靜流淌。
王越澤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珍惜:“老紀啊,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時候我就想,如果能好起來,我一定要回學校看看。看看我們翻過的墻頭,看看那個廢棄的橋墩,看看當年藏小黃豆的雜物間還在不在。那些地方,裝著我們最純粹、最沒心沒肺的時光。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他的目光帶著期待,清澈而真誠。
紀憐淮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盛滿了對生命的感激和對過往的眷戀。
高中時代對她們二人來說都是深刻又重要的,人生的轉折點、友誼的開始,在曾經日復一日的陰霾里顯得格外明亮。
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
三天后,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駛離千禧城,朝著郊外駛去。目的地是他們的母校,一所位于城郊結合處,有著幾十年歷史的老牌重點高中。
林蒙沒有跟來,將空間留給了這對有著特殊羈絆的“兄妹”。
重返故園,熟悉又陌生。校門依舊是仿古的青磚結構,但門禁系統已升級為虹膜和生物電雙重認證。操場邊的梧桐樹依舊高大,但枝干上纏繞著用于環境監測和數據傳輸的柔性光纜。教學樓外墻爬滿了自清潔納米涂層,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
兩人并肩走在智能步道上,腳下的感應模塊隨著步伐亮起柔和的引導光。
操場邊的梧桐樹更高大了,枝葉繁茂。教學樓粉刷一新,但樓梯拐角處斑駁的痕跡依舊訴說著歲月的故事。
兩人并肩走在林蔭道上,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
向來穩重的王越澤忽然像個興奮的孩子,指著各處,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當年的趣事。
紀憐淮安靜地聽著,偶爾應和幾句,目光掃過熟悉的教室窗戶,籃球場,食堂……那些被時光塵封的記憶碎片,隨著他的講述,一點點拼湊起來。
他們找到了當年翻墻的地方,圍墻加高了,還裝了監控。王越澤遺憾地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