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鐵路橋墩還在,只是周圍長滿了雜草,橋墩上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涂鴉。兩人站在橋墩下,抬頭望著銹跡斑斑的鋼鐵骨架,仿佛還能聽到當年火車駛過的轟鳴和少年壓抑的呼吸聲。
“那時候真傻。”王越澤仰著頭,陽光落在他臉上,“但真好啊。”
紀憐淮沒說話,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那份純粹卻帶著點傻氣的自由,在如今這紛繁復雜的世界里,顯得彌足珍貴。
然后他們繞到宿舍樓后面,當年藏貓的雜物間早已被拆除,原地建起了一座新的實驗樓。王越澤站在空地上,環顧四周,有些悵然若失。
“小黃豆……不知道后來怎么樣了。”他低聲說。
“被學校對面小賣部的張阿姨收養了。”紀憐淮的聲音平靜,“活到老貓咪一只,壽終正寢。”
王越澤驚訝地轉頭看她:“你怎么知道?”
“前幾年路過,問過。”紀憐淮淡淡道。她只是偶然想起,便去問了。那只貓,是他們共同守護過的小生命。
王越澤看著她平靜的側臉,心頭涌起一股暖流。他笑了笑,沒再說什么。陽光正好,微風不燥,故地重游的淡淡悵惘與溫暖交織,沉淀在心底。
中午,兩人去了學校后街那家依舊開著的“老張維修鋪”。
店面不大,堆滿了各種新舊零件和待修的器械,空氣里彌漫著機油和臭氧的味道。
老板老張是個頭發花白,戴著多功能機械臂的老師傅。見到他們,尤其是看到王越澤掃描櫥窗里那只靜止的機械貓時,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
“喲,認識這小家伙?”老張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可惜啊,腿軸斷了,能源線也燒了。修好后就在這兒看店,后來沒電了,就歇著了。”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個充電接口,“老型號,找不到適配能源了。”
王越澤走上前,仔細掃描著那只靜止的機械貓。它的外殼有些磨損,但保養得很好。他從隨身工具箱里取出一個微型接口轉換器和一塊高密度微型能源塊,動作嫻熟地連接、調試。
幾秒鐘后,機械貓黯淡的電子眼突然閃爍了幾下,發出一聲微弱但清晰的“喵嗚”電子音,尾巴輕輕擺動了一下。
老張愣住了,隨即咧嘴笑起來,露出幾顆金屬假牙:“嘿!活了!小伙子有兩下子!”
王越澤將能源塊和轉換器遞給老張:“新型號,低功耗,理論續航五十年,給它用吧。”
坐在維修鋪角落的小桌旁,吃著老張用老式電爐加熱的速食面,聽著店里各種器械運轉的嗡鳴和老張絮絮叨叨的回憶,紀憐淮心底那片沉寂了許久的冰原,仿佛被這充滿機油味的、真實的煙火氣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低頭吃著面,熱氣熏得眼眶有些發澀。
“高一那會兒,”王越澤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讀取一段日志,“你第一次走進我家飯店,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款校服,頭發有點亂,眼神像剛被強制重啟的系統,帶著未散盡的沖突痕跡。
我記得你點了一碗最便宜的合成面條,坐在角落里,數據交互請求全部關閉。我當時因為請假在店里幫忙,看到你的時候我倆剛好對上眼,尷尬得要死。”
“說真的,在那之前我們一句話都沒說過,這事也挺牛的,明明是同班同學來著。”
王越澤陷入回憶里,打趣道:“你可能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倒是對你蠻有印象的。畢竟第一天上課就敢遲到的,可不多見,當時我就覺得:這人,夠叛逆。”
“其實只是單純地睡過了頭。”
紀憐淮頗有些無奈。
說到這個“老生常談”的事,王越澤忽地笑了起來:“所以那天你來我家店里的時候,看到我是不是很疑惑?”
紀憐淮的動作頓了一下:“確實,因為你好像一直都是好學生的樣子。”
“后來你總來,有時候是逃課,有時候是放學。店里的智能系統記錄顯示你的營養攝入指標偏低,我媽就總給你多加一勺蛋白質膏。你一開始拒絕所有交互請求,后來……”王越澤換上一種得意的笑,“還不是被我老媽做的菜征服了。”
紀憐淮抬起頭看著王越澤,跟當年那個眼鏡仔對比起來,也和一年多前還在頂級集團上班,擁有穩定而舒適人生的他對比。
她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如果不是被她卷進這個詭異世界,王越澤身上的一切不幸都不會發生。
“阿澤,對……”
“哎打住,這種屁話你可別說,我會吐的。”
紀憐淮愣了一瞬,隨即翻了個白眼。再看向王越澤的時候,兩人同時大笑出聲。
在食堂吃過味道熟悉卻更精致的晚餐,兩人告別便互相告別了。王越澤正好回店里幫忙收拾打烊,紀憐淮便乘坐他叫來的自動出租車回家。
出租車無聲滑入夜色,城市的霓虹在窗外流淌,車內很安靜。抵達小區門口時,郁堯頎長的身影已在街燈下等候。
“順利嗎?”郁堯替紀憐淮拉開車門。
“嗯。”紀憐淮下車,“你呢?”
“剛處理完后續報告。”郁堯自然地將她頰邊被風吹亂的發絲別到耳后,動作流暢,“上樓?”
紀憐淮的公寓位于高層,視野極好。郁堯輕車熟路地找出茶具,泡了兩杯香氣清幽的茉莉花茶。落地窗外,城市夜景如星河傾瀉。
兩人坐在靠近窗邊的沙發上,一時只有清茶氤氳的熱氣和窗外遙遠的市聲。
“和阿澤回學校感覺怎么樣?”郁堯開口,聲音低沉溫和。
“像翻開了一本蒙塵的舊相冊。”紀憐淮捧著溫熱的茶杯,看著窗外的光河,“很多以為忘了的細節,都還在。”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跑道上陽光的溫度,操場邊那排樹的味道…還有水泵房后面那片野草地的沙沙聲。”
她慢慢啜了一口茶,茉莉的清香在唇齒間彌漫開,與記憶里家常菜的煙火氣奇妙地融合。
“那時,覺得全世界都是灰的,只有逃開才喘得過氣。”她開始講述,從最初的敏感叛逆,到推開那扇店門的冰冷下午,從王媽媽默不作聲多放的肉片,到王越澤遞過來的那杯總能燙到剛好入口的熱水。
“他們給了我一個能安心吃飯的地方…還有家的感覺。”紀憐淮的眼神有些悠遠,“其實以前阿澤他……不太愛說話,但你待久了就知道,他的關心和包容,就跟后廚灶臺的火一樣,一直都在那里,暖暖的。”
在他的影響下,她那些尖銳的部分收了起來,有了正常的喜怒哀樂。王越澤的笑容也多了起來,被她那些偶爾冒出的古怪念頭逗樂。
“我以為生活會這樣繼續下去嗎就算爸媽不在了,但還有姨媽,還有王家。”紀憐淮的聲音停頓了,握著杯子的指節微微泛白,“大二那年,姨媽病倒了,很急。才幾個月就……”
她吸了口氣,喉嚨有些發緊:“那感覺,比父母走的時候還要疼,還要空。剛扎好的根,又被生生挖走了。”
那段日子怎么熬過來的,她不愿細說。只記得天空永遠在下雨。葬禮后回到學校,她依舊上課,微笑,考試,一切看起來都很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一塊地方徹底冰封了。
除了王家,她對任何人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微笑只是禮貌和距離。
“直到……遇見你。”紀憐淮終于抬起頭,望向郁堯。
窗外的霓虹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專注而沉靜,帶著無聲的力量。
“郁堯,”她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坦誠,像在剝開一顆藏匿已久的硬繭,“當我看到阿澤帶著義肢朝我走來時;看到那只很像小黃豆的機器貓時;甚至吃著王媽媽做的糯米藕時……我知道有些東西碎了就回不去了。姨媽走了,父母走了,時間推著人往前走,連小黃豆都不在了……”
她的目光鎖住郁堯,眼底帶著迷茫、脆弱和一種近乎懇切的探詢。
“但像今天這樣,站在舊地方,身邊是舊人。回家時還能看到你,然后在這間屋子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里,好像又有一點點暖的東西,在冒頭了。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再結冰,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該讓它出來……”
她的話音停下,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只是定定地看著郁堯,等待著他的回應。房間里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窗外的霓虹流淌著,映在紀憐淮眼中,像碎裂又重聚的星河。
郁堯沒有立刻開口。他伸出手,沒有去觸碰她,只是輕輕覆蓋在她緊握著茶杯的手背上,溫暖的體溫透過微涼的瓷壁傳遞過去,帶著一種無聲卻沉甸甸的分量。
“憐淮,”他開口,聲音低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穩定而令人心安,“你看窗外那些光,它們一盞接一盞亮起,滅掉。那些建筑被推倒,又建起新的。時間帶走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燈火,它殘酷,不可阻擋。它讓小黃豆變成記憶里的一個溫暖符號,也讓阿澤的手臂不得不裝上冷冰冰的合金。”
他的掌心溫熱地包裹著她的手背。
“但時間也做了一件事,”郁堯的目光深邃,直視著紀憐淮眼底那片動蕩的星芒,“它讓那個在操場角落倔強奔跑著逃離的小女孩,變成了此刻坐在我面前,敢把這些最深的痂痕指給我看的紀憐淮。它讓王家那扇門永遠為你開著,讓王越澤能帶著守護的力量回到你身邊,也讓我能在這樣一個晚上,坐在你對面,聽你說這些話。”
他的手指微微收緊,那份力量堅定而不帶一絲壓迫。
“你不是一個人,你身后有親人一樣的存在,有朋友,有我在這里。你心里那點‘暖的東西’,它不是過去的回聲,它是現在的紀憐淮在呼吸的證據。該不該讓它出來,能不能讓它待住……”
郁堯頓了頓,另一只手輕輕抬起,拂開她額前一縷碎發,指腹停留在她微涼的臉頰,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我們試試看,怎么樣?一起?”
房間里寂靜無聲,窗外的城市閃爍著永恒的光。
原來郁堯也會說這么長的一段話。
紀憐淮眼中那片破碎的星河劇烈地顫動著,隨后,一滴滾燙的、遲滯了太久的淚水,終于掙脫了冰封的河床,毫無預兆地滑落下來,墜入溫熱的茶湯里,濺起微不可察的漣漪。
她沒有去擦,只是反手握住了郁堯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指尖冰涼,卻微微發顫。
“……好。”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像是終于找到了支撐,又像打開了某個塵封已久的閘門。
窗外,城市燈火通明,永不止息。而在這一方靜謐的天地里,兩顆跋涉過漫長孤獨的心,終于在一場坦誠的暴雪后,窺見了彼此冰層下涌動的暖流。旅程還長,但那盞遲來的燈火,已悄然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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