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這天,林蒙親自開車送紀連淮去基地。林蒙本就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最近剪了頭利落的短發,穿著剪裁合體的職業裝,臉上帶著常年熬夜工作留下的淡淡痕跡,眼神依舊銳利,行動干練,和早先郁郁不得志的模樣已判若兩人。她能力出眾卻曾因不愿同流合污而長期被邊緣化,直到被紀連淮誠意邀請,負責個人工作室的經紀事務。共事以來,她以其專業、細致和難得的真心,贏得了紀連淮的信任,也真心維護起這個非同尋常的年輕藝人。
“劇本都熟了吧?云飄飄這個角色,戲份不多,但轉折很大,很有發揮空間。”林蒙一邊平穩地駕駛著懸浮車,一邊通過后視鏡看了眼后排閉目養神的紀憐淮,“林慕云導演要求高,但對演員尊重,劇組氛圍不錯,正好適合你調整狀態。”
紀連淮睜開眼,望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由鋼鐵與光影構成的都市叢林,輕輕“嗯”了一聲。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沉靜。“知道了,蒙姐。辛苦你安排。”
“分內事。”林蒙語氣平和,“冰見老師那邊已經先到基地了,她這次還會負責你造型。有她在,形象這塊我們絕對放心。”
提到冰見薰,紀連淮嘴角輕輕地彎了一下,看來十分期待對方這回又會做出怎樣脫俗的作品。
車輛駛出主城區,周圍的景致逐漸變得開闊,人工造物的痕跡減少,遠山如黛的輪廓顯現出來。空氣中似乎也少了那份電子塵埃的浮躁,多了一絲草木的清新。紀連淮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將積壓在胸口的沉悶感驅散一些。
抵達影視基地時,已是午后。基地仿照古星時代民國風貌建造,青磚灰瓦,石板街道,有種時空錯置的恍惚感。林慕云導演親自在入口處迎接,他是一位四十歲上下、戴著黑框眼鏡、氣質儒雅中帶著一絲藝術家執拗的男子。
“歡迎,憐淮。”林慕云伸出手,笑容真誠,“一直很欣賞你的表演,特別是《星骸之語》里的‘星’,充滿了力量。這次云飄飄這個角色,雖然命運坎坷,但內核有股不服輸的勁兒,我覺得很適合現在的你來詮釋。”
“謝謝林導給這個機會。”紀連淮與他握手,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暖和力量,“我會盡力。”
林蒙與林慕云寒暄幾句,便熟門熟路地帶著紀連淮前往下榻的酒店辦理入住,隨后直奔化妝間。冰見薰早已在那里等候,她穿著一身改良過的中式盤扣長裙,長發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正專注地檢查著衣架上掛著的幾套戲服。看到紀連淮進來,她放下手中的衣料,迎了上來,眼中帶著關切。
“氣色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但底子還是虛。”冰見薰的聲音清泠悅耳,帶著藝術家特有的敏銳,“看來這次得用點心思,既要貼合角色,又要幫你‘藏’住這份虛弱。”
“有你在,我從來不擔心這個。”紀連淮由衷地說,在冰見薰面前,她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
冰見薰微微一笑,示意紀連淮坐下,開始端詳她的臉型、膚質和眼神狀態。她的手指輕柔地拂過紀連淮的眉骨和顴骨,像是在測量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云飄飄是戲班名伶,風華絕代,但內心積郁,命運多舛。她的美,應該是帶著破碎感的,像月光下的瓷器,清冷,易碎,卻又有著瓷器般的硬骨。”冰見薰一邊低聲說著創作思路,一邊已經開始在腦海中構思妝面和發型。
林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偶爾補充一些關于角色背景和劇組拍攝計劃的細節。三人之間的配合默契而高效。
初步溝通后,冰見薰開始為紀連淮試妝。過程中,紀連淮狀似無意地問起:“林導對這部戲好像特別看重?”
冰見薰手上動作不停,回答道:“嗯,聽說他籌備了好幾年,‘海棠院’那個主場景是特意按資料復原的,花了不少心血。他對那個時代,特別是戲班文化,似乎有種執念。”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而且,我隱約感覺,他選這個題材,好像不只是為了藝術表達……似乎帶著點……說不清的,像是要完成某種使命的感覺。”
紀連淮心中微微一動,但沒有表露出來。
妝面試到一半,林慕云派人來請紀連淮去熟悉一下“海棠院”戲臺的環境,為明天的開機儀式和第一場戲做準備。
“海棠院”是影視基地內單獨搭建的一個完整的舊式戲園子,飛檐翹角,雕梁畫棟,看得出造價不菲,極力還原著古星時代的韻味。然而,當紀連淮踏進那朱紅色的大門,穿過略顯陰暗的廊道,步入觀眾席時,一種難以喻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
不是恐懼,也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沉重的壓抑感。仿佛空氣中的分子都變得粘稠,光線透過彩色的玻璃窗欞投射下來,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卻帶著一絲冷意。她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目光掃過空無一人的觀眾席,最后落在前方那座鋪著暗紅色地毯的戲臺上。
戲臺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寂靜和空曠。就在她目光聚焦的剎那,丹田內一直沉寂的玄珠,突然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冰涼悸動!如同沉睡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蕩開了一圈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
這悸動轉瞬即逝,但紀連淮的心卻猛地一緊。幽稷在沉睡,這絕不可能是祂主動的警示。那只能是……玄珠本身對某種外部能量存在的本能反應!
這個地方,果然不簡單。
她不動聲色,繼續跟著林慕云走上戲臺。林導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戲臺的構造、機關,以及他設計的一些拍攝角度。紀連淮認真聽著,但大部分心神都用在感知周圍環境上。那股壓抑感如影隨形,尤其是在戲臺中央,感覺最為明顯。她甚至隱約捕捉到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像是陳舊胭脂水粉混合著時光塵埃的奇異氣味,但這氣味一閃即逝,讓她懷疑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憐淮,你覺得怎么樣?”林慕云介紹完,期待地看著她。
“很震撼,”紀連淮收斂心神,露出符合場景的微笑,“在這里演戲,很容易代入。”
林慕云滿意地點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是啊,這個地方……很有‘戲魂’。我相信,云飄飄的故事,一定能在這里得到最好的呈現。”
接下來的時間,紀連淮配合著完成了場地熟悉,又與幾位主要演員見了面。飾演男主角的是一位演技扎實的中年演員李肅,為人謙和,但紀連淮與他握手時,敏銳地感覺到他指尖微涼,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游離。另一位重要角色,戲班班主的扮演者則是位老戲骨,氣氛融洽。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專業、和諧,符合一個優質劇組的標準。
傍晚,紀連淮回到酒店房間。林蒙細心地幫她檢查了房間設施,又叮囑了幾句才離開。房間里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走到窗邊,望著遠處暮色四合中,“海棠院”那黑色的輪廓,如同一個沉默的巨獸匍匐在那里。
她拿出加密通訊器,接通了郁堯。
“到了?感覺如何?”郁堯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但透著關切。
“劇組環境不錯,林導和專業。”紀連淮斟酌著用詞,“但是……那個主場景戲臺,‘海棠院’,有點問題。”
她將下午感受到的壓抑感和玄珠的微弱悸動詳細描述了一遍。
通訊那頭沉默了片刻,郁堯的聲音變得嚴肅:“能確定是什么性質的能量嗎?有沒有攻擊性?”
“不確定。非常隱晦,像是……殘留的氣息,或者說是一種沉淀了很久的情緒場。目前沒有攻擊性,但待在里面很不舒服。”紀連淮如實回答。
“王越澤已經開始遠程監控基地周邊的能量波動,目前沒有發現大規模異常。但如果是高度凝聚的殘留意識能量,常規設備可能難以捕捉。”郁堯沉吟道,“憐淮,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如果感覺不對,立刻退出,不要勉強。”
“我明白。”紀連淮應道,“我會小心。暫時看來,更像是一個需要‘觀察’的情況。或許……和這部戲要講的故事有關。”她想起了冰見薰的話,和林慕云提到“戲魂”時的眼神。
結束通訊后,紀連淮又嘗試在心中呼喚幽稷,但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只有玄珠那死寂般的冰冷,提醒著她那位古老盟友仍在深度恢復中。
她洗了個熱水澡,試圖放松下來,但那種被無形之物注視的感覺,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她拿起《紅妝夜行》的劇本,翻到云飄飄的部分。字里行間,那個才情卓絕卻紅顏薄命的戲子形象躍然紙上,尤其是她含冤受屈、最終在戲臺上自盡明志的結局,寫得格外凄婉決絕。
看著看著,紀連淮忽然產生一種錯覺,仿佛手中的劇本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有了溫度,甚至……重量。她甩甩頭,將這荒謬的想法壓下。
夜深了,影視基地萬籟俱寂。紀連淮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窗外,“海棠院”的方向,一片漆黑。但她總覺得,在那片黑暗之中,有什么東西,正在靜靜地等待著。
也許,等待開場的不只是明天的戲,還有一段被時光塵封的、充滿怨念的過往。而她,這個意外闖入的、身懷異能的“演員”,注定要成為這場跨越時空對話的關鍵角色。靜養的計劃,從踏入這里的第一步起,似乎就注定要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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