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意味著,誰能進,誰不能進,誰坐前排,誰站末席,都只是朱煐一句話的事情。
這份權力,讓朱煐這個新晉的中興侯,在朝中的地位陡然拔高到了一個令人心驚的地步。
幾位內閣重臣,手握中樞大權,面對朱煐時,也不得不掂量三分。
只因老朱的旨意在那里。
重開學宮的提議是朱煐獻上的。
重開學宮的銀子是朱煐籌措的。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朱煐在這件事上,都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
朱煐終于放下了茶盞。
他抬起眼,平靜地看了藍玉一眼。
目光清澈,淡然,沒有喜,也沒有怒,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不起半點波瀾。
藍玉的心跳卻驟然加快。
他從那平靜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朱煐的腦海中,念頭飛速轉動。
藍玉。
毫無疑問,此人是自己眼下在朝中最大的一股助力。
這些日子,無論明里暗里,這位涼國公都給予了自己相當大的支持。許多棘手的麻煩,都在他不動聲色的干預下,消弭于無形。
這份人情,不可謂不重。
若論朝中權勢,藍玉的地位甚至要在秦王朱樉之上。
他在軍中的影響力,盤根錯節,根深蒂固。那份威望,就連高坐龍椅之上的老朱,都不得不忌憚。
朱煐的記憶中,浮現出一個清晰的畫面。
那是在自己點破藍玉的處境之前。
朝會之上,藍玉以一人之力,帶著他身后龐大的淮西武將集團,與滿朝文臣唇槍舌劍。
他不是在辯論,他是在鎮壓。
他魁梧的身軀站在大殿中央,聲如洪鐘,氣吞山河。那些飽讀詩書的御史官,在他的逼視下,一個個噤若寒蟬,面色發白。
整個朝堂,竟被他一人壓得抬不起頭。
那種霸氣,那種蠻橫,至今想來,依舊讓人心神震動。
涼國公府的威勢,由此可見一斑。連府門前那對鎮宅的石獅子,都雕刻得比別家高大幾分,獠牙外露,兇氣畢現。
雖然在那之后,他“萎”了。
但朱煐很清楚,那不是真的萎靡,更不是影響力的衰退。
那只是一頭猛虎,暫時收起了自己的利爪與獠牙。
他只是單純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擔心被老朱清算,所以主動選擇了收斂與蟄伏。
這份隱忍,比他之前的張揚霸道,更顯其城府之深。
只要他想。
他隨時都能在朝堂上再度掀起驚濤駭浪。
這份實力,任何人都無法忽視。
朱煐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發出極富節奏的輕響。
噠。
噠。
噠。
如今,自己已是中興侯。
地位今非昔比。
老朱現在對自己,是放任,是欣賞,甚至帶著幾分“你盡管折騰”的默許。
可
若是自己再進一步,威勢更盛。
到那個時候,再和藍玉這樣一頭軍中猛虎走得如此之近
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從朱煐心底深處冒了出來,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龍椅上的人會怎么想?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一人手握財權與官場,一人掌控軍方。
當這兩個人站在一起,投下的影子會不會遮蔽皇權?
會不會也引起老朱的忌憚?
念頭閃過,留下烙印。
這是人性。
權力的天平從不平衡。一端沉下,另一端就會翹起。
功高震主,權高也震主。
這四個字是歷史的定論,是懸在權臣頭頂的劍。古往今來,多少人栽在上面。
朱煐的目光落在藍玉臉上。
這張臉,是大明的刀。
現在,這把刀已讓持刀人不安。
朱煐腦中浮現另一張面孔——朱允炆。
老朱要立朱允炆。他開創大明,也親手將功臣送入墳墓。
這是定數。
為給皇孫鋪路,路上的威脅必須被清除。
藍玉,就是威脅本身。
所以,藍玉必死。
這是鐵律,是歷史的軌跡。
一個機會,擺在了自己面前。
此刻,若自己與藍玉推心置腹,稱兄道弟,將關系經營得如膠似漆,等到藍玉案發之時,自己豈不是有極大的概率,榮獲一個“藍玉黨羽”的尊貴身份?
一個株連九族的機會,正在向自己招手。
想到這里,朱煐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揚,勾勒出一抹發自內心的愉悅弧度。
那可真是太妙了!
這簡直是通往死亡終點的特快列車。
當然,僅僅依靠藍玉這一條線,還遠遠不夠。
他朱煐的人生信條里,從沒有“僥幸”二字。
哪怕自己運氣差到極點,在藍玉案中僥幸脫身,沒有被老朱一波帶走。那也無妨。
藍玉是誰?
太子朱標的舅子,是朱允炆登基路上最堅定,也是最強大的反對者之一。
自己和他攪和在一起,等于是提前在未來的建文帝面前,給自己的腦門上刻下了“逆黨”兩個字。
等到朱允炆這位以“仁孝”聞名,實則手腕并不柔軟的建文皇帝上位
他不找自己秋后算賬,都對不起史書上對他的記載。
這份沉甸甸的政治風險,這份隨時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布局,正是他朱煐夢寐以求的保險。
如此一來,自己那“為家國天下被君主所殺”的天命任務,就等于上了雙重保險,完成的希望大大增加。
這個念頭,讓他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仿佛在雀躍。
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
輪回九世。
每一世,他都在為了同一個目標而活——完成這個該死的天命任務。
只要完成,他就能掙脫這無盡的輪回,返回他闊別已久的現代,獲得真正的長生不死。
這份執念,如同淬火的精鋼,支撐著他走過了凡人無法想象的漫長歲月。
從一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到一個如今連呼吸都帶著算計的布局者。
有著前八世積累的豐富“作死”經驗,朱煐很清楚,凡事布局,絕不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條線上。
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求死,也要講究方式方法,要多留幾條后路。
布局,必須是多方位,全方面的。
就像最高明的棋手,落下一子,眼中看到的卻是十幾步,乃至幾十步之后的棋局變化。
東邊不亮西邊亮。
這個最樸素的道理,他早已用血和淚,在八次截然不同的人生中,領悟得通透無比。
他現在布下的局,都會在未來引爆。
任何一步,都可能達成他的目的。
算計已是本能。
結果都一樣。
只要能死,過程不重要。
念及至此,朱煐心境平復,他抬眼看向藍玉,笑了。
“涼國公說笑了。”
他的聲音帶著親近,剛才的失神像是從未發生過。
“你我之間的交情,稷下學宮的名額不在話下。”
話音落下,室內安靜下來。
朱煐端起茶杯,吹開浮沫,視線掃過藍玉的眼睛。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
隨即,他想起什么,放下茶杯,杯子發出聲響。
“聽說涼國公府上有三位公子。一個名額,怕是不夠用。”
他手指在桌上一點。
“我看,三個如何?”
朱煐許下三個名額。
那語氣,像是在說晚上多添三雙碗筷,而不是決定三個能改變家族命運的資格。
藍玉的表情凝固了。
他整個人愣在那里。
他臉上的神情有了變化。
驚喜。
驚喜從他眼底迸發出來,沖散了煞氣。
他站起身,抱拳躬身,聲音低沉。
“殿下厚愛,藍玉感激不盡!”
一旁,坐在次席的胡老三投來目光。
羨慕。
嫉妒。
他手中的酒杯,在他掌心發出聲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要知道!
他胡老三,為了給他兒子弄到稷下學宮的一個名額,前后打點,花了三十萬兩現銀!
三十萬兩!
這個數字,夠京城一個百戶人家活幾輩子。
可即便是這樣,他也是托了無數關系,求了無數人情,才勉強擠上了這條船。
再看其他人。
在座的其余幾位商賈巨富,一個個面色各異,但眼神中的情緒卻出奇地一致。
他們為了這一個名額,平均每個人都花費了四十多萬兩銀子。
這份代價,不可謂不重。
這份投入,是他們賭上未來數十年家族氣運的一次豪賭。
可現在。
就在他們眼前。
朱煐,只是隨口一句話,就將他們耗盡心力、散盡家財才求來的珍貴之物,送出去了三個。
這份隨意。
這份不以為意。
比任何刻意的炫耀和展示,都更能彰顯出其背后那深不可測,令人心悸的權勢之盛。
人與人之間的不同,在此刻盡顯無疑。
階層的差距,在這一刻赤裸裸地展現在眾人面前。
涼國公藍玉那張寫滿不甘與屈辱的臉,還清晰地烙印在胡老三的腦海里。堂堂國之柱石,開國元勛,最后卻只能近乎哀求地看向中興侯。
而中興侯朱煐,只是云淡風輕地坐在那里,便有泰山壓頂般的氣勢。
這就是權勢。
一種無形無質,卻又重逾千鈞的東西。
胡老三心中并沒有涌起什么不公平的憤懣。
他只是覺得,理當如此。
因為他早就習慣了,或者說,麻木了。
在這個時代,商人本就低人一等。
商賈,在大明就是賤籍。
這兩個字,是烙在骨頭上的印記,是刻在命盤里的原罪。無論你積攢起多么龐大的財富,無論你的綢緞鋪滿了江南,你的糧船塞滿了運河,只要這個身份不變,你永遠都是那個可以被隨意拿捏的底層。
這個身份,是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地束縛著他們,讓他們在面對任何一個有品級的官員時,都必須本能地矮下三分。
商賈想要獲得一些東西,就要比尋常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這個道理,胡老三用半輩子的屈膝和尊嚴,才算勉強悟透。
尋常人尚且如此,更遑論與藍玉那等權勢滔天的國公相比。
那份差距,不是鴻溝,而是天塹。
他心知肚明。
可越是明白這份差距,胡老三看著眼前這一幕,心里頭那個念頭就愈發滾燙。
一定要抱住朱煐這條大腿!
死死地抱住!
這個念頭,在他的心腔里瘋狂滋長,盤根錯節,幾乎要撐破他的胸膛。
就連涼國公藍玉,都得求著中興侯幫忙。
中興侯許出三個總價值百萬兩白銀的名額,口氣比自己談萬兩的買賣還輕松。
這是何等的權勢?何等的手腕?
若能攀附上,對他胡家,對他兒子胡德祿,有百利而無一害。
想到這里,胡老三眼底迸射出精光,呼吸粗重了半分。
胡老三的思緒飄到朱煐吩咐的“入股”買賣上。那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旋,揮之不去。
“陛下和中興侯的交代,一定要辦好。”
他喉結滾動,手指摩挲著袖袍的衣角,蘇杭綢緞被他捻得起了皺。
胡老三原本打算入股五萬兩,最多十萬兩。
不久前他剛掏空半個家底,拿出三十萬兩白銀,替兒子胡德祿買下稷下學宮的入學名額。
三十萬兩,是他半輩子在商海浮沉,陪笑臉,受白眼,積攢下的心血。
這筆開銷后,他的家產縮水,手里并不寬裕。
現在,胡老三的想法變了。那個留有余地的念頭,被他掐滅。
他眼中閃過決然。
得加碼!
必須加碼!
這念頭一旦升起,就在他心中生根發芽,占據了他所有思緒。
這是中興侯提出來的,給陛下和中興侯辦事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這樣的機遇,對他一個商賈而,是祖墳冒青煙才能碰上一次。
在商道浸淫數十年,胡老三明白“機不可失”的分量。
他見過太多同行因猶豫而錯失機會,下場凄慘。他不想成為下一個。
怎么弄到更多的錢?
這個問題砸在他的腦海里。
胡老三心中開始盤算。他眉頭擰成疙瘩,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敲擊,發出“篤、篤、篤”的聲響。
靠現在的家底去湊,不行。
他腦中掠過自己的產業。從賬面上抽調,榨不出多少油水。那三十萬兩抽干了他所有活錢。強行抽調,可能導致資金鏈斷裂。
到時候,江南絲綢生意周轉不靈,北方糧鋪無米下鍋,可能引發他手下買賣的崩盤。
這個風險,他承擔不起。
一旦崩了,別說攀附權貴,他自己就得跌入深淵。
得另外想個法子。一個能弄到大錢,又不動搖根基的法子。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
他想到了那些在江南呼風喚雨,卻被“賤籍”二字壓得喘不過氣的同行。
想到了他們渴望擺脫枷鎖的眼神。
想到了他們面對權貴時諂媚又無奈的臉。
胡老三的呼吸平穩下來。
他的視線落在面前涼透的茶水上,水面倒映出他那張寫滿精明與決斷的臉。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心中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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