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了?”
朱棡問,他盯著朱樉的臉,想看出些什么。
這不正常。
以前,一談到朝堂,他二哥的腦子就不動了。朱棡得把一件事掰開揉碎,喂到朱樉嘴邊,對方還要想半天,才能明白一點。多少次,他口干舌燥,對方還是眼神里沒東西。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朱棡心里起了波瀾,面上只是點頭,目光在他身上打量。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二哥,你成長了不少。”
朱樉聞,嘴角咧得更開,笑出了聲。他將雙手負于身后,抬起下巴,整個人都舒展開了。
“這個確實。”
朱樉的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老三你是不知道,父皇他一直都對我寄予厚望!”
他的眼神望向窗外,似乎看到了龍椅上的身影。
“這回入京之后,我夜夜都在反思,反思以前的事。”
朱樉踱了一步,腳下仿佛都沉重了些。他收起笑意,板起臉。
“以前年紀小,不懂事,火氣大,腦子空,做的糊涂事太多,不該。”
他搖了搖頭,像是在和過去告別。
“于是我下決心,一定要改!必須改!”
“如今,我學會了四個字——三思而后行。”
朱樉說著,右手抬起,指腹在腰間的盤龍玉佩上摩挲。玉佩觸手生涼,似乎能撫平他的思緒。
他的目光回到朱棡臉上,直直地看著他。
“你剛才說的話,每一個字,每一層意思,我已然盡數理解!”
“我明白了!”
最后四個字,他一字一頓地說。
朱棡咂了咂舌。
他喉結動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看著眼前的朱樉,覺得這事不真切。像鐵樹開花,枯木長出了新芽。這景象讓他震驚,讓他懷疑自己看錯了。
朱樉沒在意朱棡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他負手踱了兩步,背挺得筆直。
他停下腳步,側身看向朱棡。
“正如老三你說的,無論是為了給朱允炆鋪路,還是為了給朱允熥掃清障礙,父皇都一定會殺藍玉。”
他頓了頓,留出空白。
“可現在,沒殺。”
“這說明什么?”
朱樉不等朱棡回答,嘴角勾起微笑,自己說了下去。
他眼睛發亮,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這說明,父皇他不一定就想立朱允炆和朱允熥啊!”
這個結論一出,朱棡的瞳孔一縮。他剛才那點欣慰的感覺,一下就沒了。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朱樉已經湊了過來。
一股熱氣撲在朱棡耳邊,朱樉壓低聲音,話音有些抖。
“老三,你說父皇他”
“會不會是想立我啊?”
話音落下,朱樉眼中亮得嚇人,他猛地挺直胸膛,繃緊下頜。
那一瞬間,他的目光望向遠方,仿佛已經看到了太和殿的寶座,看到了自己身著九龍袞袍,頭戴十二旒冠冕,接受文武百官山呼萬歲的景象。
他的呼吸變粗,胸膛起伏。
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擺了擺手,臉上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唉,我雖不才,但父皇若是真的信賴于我,這份江山社稷的重擔,卻也不好推辭。”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
“也只能是趕鴨子上架了。”
他說著“無可奈何”,可嘴角上揚,眉眼都帶著笑意,藏也藏不住。
“我本以為,父皇是想讓我當個賢王,輔佐后輩。”
朱樉的聲音拔高,透著一股勁頭。
“不曾想,父皇的深意,竟是想讓我當君王!”
“哎呀呀,這可真是又給我上壓力了”
他抬手一拍額頭,發出“啪”的一聲。但那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
他整個人都透著高興,那股勁頭,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下一刻,朱樉猛地轉身。
他神情變了,一臉鄭重。
他伸出雙手,拍在朱棡的肩膀上,力道讓朱棡的身子微微一沉。
“老三,倘若當真如此,日后你得幫我!”
朱樉眼睛發亮,呼吸加重,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仿佛已經能看到自己身披龍袍,君臨天下的模樣。那張臉上,此刻浮現出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表情。
他甚至已經開始想,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該寫些什么。
看著他這副德行,朱棡太陽穴的青筋跳了起來。
他感覺自己的后槽牙都在發酸。
明白?
你明白了個錘子!
這句話在朱棡的胸膛里翻滾,幾乎要破口而出。
他把那股氣壓了下去,頭卻開始疼。
跟這個二哥說話,比跟朝堂上那些人打交道還累。
朝堂上的人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可朱樉,他能給自己搭建一座蜃景,在里面稱孤道寡。
“老二。”
朱棡抬手按了按眉心。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一字一頓,要把那幻想從二哥的腦子里敲出去。
“父皇他,是不可能立我們的。”
朱棡吐出一口氣。
朱樉臉上的神情凝固。
他轉過頭,視線釘在朱棡臉上。
“這是為什么?”
他眉毛擰成一團,對這個結論想不通。在他看來,大哥沒了,父皇老了,不是他朱樉,還能是誰?
“因為父皇不想看到他的兒子們,為了那把椅子,殺得血流成河。”
朱棡壓低聲音,字句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他不想看到手足相殘,不想看到兄弟鬩墻。”
“行了,收起你的心思。”朱棡擺了擺手,打斷朱樉,“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他換了語氣,把話拉回來。
“我說父皇有新的安排,這個‘新’,是建立在一個基礎之上。”
朱棡身體前傾,眼睛鎖住朱樉。
“這個基礎,就是大哥的兩個兒子,朱允炆和朱允熥。”
“父皇無論怎么安排,坐上那個位置的,只會是他們中的一個。我們的身份,永遠都是‘叔王’。”
朱樉的臉色白了,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
叔王。
這個詞讓他心里的火苗滅了。
“父皇找到了一個辦法,能讓皇孫登基,也能安撫我們這些手握兵權的藩王。”
朱棡沒有理會朱樉的反應,思緒飄向了別處。
他瞇起眼睛。
“一個兩全的辦法。”
“而且,看父皇最近的心情,他對這個辦法很滿意。”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擊著。
篤。
篤。
篤。
聲響在房間內回蕩,敲在朱樉的心上。
朱樉吞了口唾沫,剛才想當皇帝的念頭,被對未知的緊張所取代。
“那那會是什么辦法?”
他追問道,身體也向前傾,想從朱棡的臉上看出點什么。
朱棡敲擊的手指停了。
他搖了搖頭。
“具體的,不清楚。”
房間里的光線似乎暗了。
朱樉眼中剛升起失望,朱棡的話鋒一轉。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
他壓低聲音。
“父皇的這個計劃,一定和一個人有關系!”
朱棡的目光投向墻外,視線仿佛穿透了宮墻。
他一字一頓,吐出了那個名字。
“中——興——侯!”
這個名號一出,空氣都仿佛震了一下。
朱樉的瞳孔收縮。
又是他?
怎么又是他?
最近,這個名字出現的次數太多了。
可還不等他細想這其中的關竅,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就涌了上來。
太復雜了。
太繞了。
一個皇孫,一個不知所謂的計劃,現在又冒出來一個中興侯。
這些東西盤根錯節地纏繞在一起,只是稍微想一想,朱樉就覺得自己的腦仁開始隱隱作痛。
“不想了,不想了!”
他猛地擺了擺手,剛才還前傾的身體,一下子癱倒在寬大的椅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
椅子被他撞得向后滑開寸許,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無聲的痕跡。
他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骨頭,剛才那股興奮、緊張、好奇的勁頭,在這一瞬間被抽得干干凈凈。
朱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又長又濁,帶著一股如釋重負的味道。
“既然不是讓我當皇帝,那琢磨這些干什么。”
他嘟囔了一句,神色反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輕松了下來。
嘴角甚至還向上牽了牽,露出一個有些懶散的笑容。
要說當皇帝,那滋味,他確實是想嘗嘗的。
誰不想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手握天下人的生殺大權?
可這個念頭也就是在腦子里過一過。
真要讓他去坐,他只要一想到每日天不亮就要爬起來上朝,要面對底下黑壓壓一片、個個都心懷鬼胎的文武大臣,要批閱那堆積如山的、枯燥無味的奏折
他就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
那不是人過的日子。
更何況,這和他最近給自己的心理建設也完全不符。
這個月以來,為了應對大哥走后這詭異的局勢,自己可是一直在以“大明賢王”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
對,賢王。
這個定位多好。
既不用擔負那沉重如山的社稷責任,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親王該有的一切尊榮與富貴。
做一個逍遙王爺,做一個賢名在外的王爺。
父皇安心,未來的小皇帝放心,自己也過得舒心。
這豈不美哉?
“對了老三,這稷下學宮剛剛和你說了吧?”
朱樉的身子猛地一挺,前一刻還慵懶靠在椅背上的姿態蕩然無存。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桀驁的眼眸里,此刻閃動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光。
那是一種混雜著亢奮與精明的灼熱光芒。
朱棡端著茶盞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將溫熱的茶水送入口中,才不緊不慢地應道。
“二哥指的是中興侯開辦的那座?”
“沒錯,就是他!”
朱樉一拍大腿,整個人都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卻滿是按捺不住的激動。
“昨天奉天殿的慶功宴上,涼國公那個老家伙,親自跟朱煐開口,想為他那個孫子討一個入學名額。”
涼國公,藍玉。
這三個字在朱棡腦中閃過,他皺起眉。
那是朝堂武勛之首,手握重兵,連父皇有時都要讓他三分。這樣的人物,需要親自去“討要”名額?
朱樉沒注意三弟的神色,還想著自己的功勞,嘴角咧開。
“我當時就在旁邊,看機會難得,便順水推舟,也替咱們兄弟幾個要了名額。你剛回京,這好處自然有你一份!”
他說著,伸出手指,在朱棡面前比劃。
“你也有份。”
這四個字,他說得又快又重。
“這名額,你知道外面炒到什么價了嗎?”
朱樉仿佛看到銀子在眼前堆成山,他搓了搓手,骨節發出聲響,眼中放光。
“江南那些鹽商、絲綢商,為了給子嗣弄個出身,想盡辦法往里鉆。一個名額,黑市叫價,三四十萬兩銀子起步!”
“起步!”
他加重了這兩個字。
“而且有價無市!這回,咱們可是賺大了!”
朱樉的聲音在殿閣內回蕩,字句都像銀兩碰撞。
聽著朱樉的話,朱棡愣住了。
他把茶盞放回桌面,發出“嗒”的一聲。
三四十萬兩
這個數字讓他心頭一震。
這不是錢,這足以武裝一支數千人的軍隊,能左右一場戰役的后勤。
而這,只是一個入學資格?
“還有這事?”
朱棡的聲音有些沉。他剛結束西征回到京城,對京中的事不了解。
他只知道,出征前還是御史的朱煐,如今已是父皇跟前的紅人,封中興侯,權柄日重。
他沒想到,對方的影響力到了如此地步。
連涼國公都要去求。
一個名額,就是一座金山。
朱樉口中的“賺大了”,于他而,卻是個負擔。
這不是銀子。
這是人情。
一份能壓得人喘不過氣的人情。
朱棡的眼神變了。他抬起頭,看向他二哥。
“這人情欠得不小。”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朱樉眼中的光彩暗了下去。
“不知中興侯的府邸在何處?我想親自前往拜見。”
他不喜歡欠人情,尤其是牽扯朝堂勛貴的人情。
無功受祿,寢食難安。
何況他身為親王,受臣子之禮,若不做出姿態,傳出去,丟的是皇室的臉面。
朱樉被朱棡的表情弄得一怔,隨即反應過來。
他撓了撓頭,收斂了臉上的神情。
“瞧我,光顧著高興了。”
“是這個理,這么大的人情,是該上門去說說。”
朱樉拿得起放得下,從銀子的思緒中抽離,恢復了親王的氣度。
“行啊!昨兒慶功宴,那小子被灌了不少酒,喝到半夜。這會兒估摸著,朱御史也是剛醒。咱們現在過去,正好。”
他性子急,是個說做就做的人。
話音未落,人就站了起來,大手一揮,要拉著朱棡往外走。
“走走走,我們這就去!”
“二哥且慢!”
朱棡低喝一聲,反手拉住已邁開步子的朱樉。
他的手掌穩固,讓朱樉的動作一滯。
朱樉回過頭,看著他。
“又怎么了?”
朱棡看著他二哥,解釋道。
“我們這樣空手上門,不妥。”
朱樉聞,眉頭一皺,擺了擺手。
“嗨呀,自家兄弟,講究那么多干什么?再說,咱們是什么身份?他朱煐敢挑理不成?人過去,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朱棡卻搖了搖頭。
“二哥,此差矣。”
他的目光掃過朱樉。
“你我二人,是皇子親王。但今日登門,是以私人身份,去謝人情。”
“這與身份無關,關乎禮數,關乎態度。”
“我們若空手而去,落在有心人眼里,不是不拘小節,而是皇子親王的傲慢。我們是去致謝,不是去施恩。”
朱棡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初次相見,禮數必須到。禮物不在價值,在于心意。這不僅是保全你我的臉面,也是給足中興侯面子。”
朱樉被他說得沒話了。
他性子急,腦子卻不笨。朱棡話里的意思,他明白了。
這不是送禮,是姿態。
他盯著朱棡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氣。
“行吧行吧,就你道理多。”
“聽你的,聽你的還不成嗎?”
朱樉覺得這是繁文縟節,但見朱棡堅持,也懶得爭辯。
他這個三弟,從小就比他想得多、想得遠。
朱樉大手一揮,重新坐下。
“那你說,怎么辦?”
朱棡松開拉著他胳膊的手,沉吟片刻。
“二哥在京中人脈廣,可知中興侯有何喜好。我們讓人去采辦些東西,不必貴重,有心意即可。”
“備好禮物,我們再登門。”
朱樉撇了撇嘴,嘟囔一句“麻煩”,但還是喚來管事,吩咐采辦禮物。
朱棡在一旁聽著,目光投向遠處。
這次拜訪,比朱樉想的要深。
這不只是感謝,更是一次試探。
他要親眼看看,這位攪動京城風云、讓涼國公退讓的中興侯,究竟是何方神圣。
晨光刺破云層,投在朱煐府邸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光。
府中的庭院先一步醒來。
陽光越過墻頭,鋪灑下來,籠罩著亭臺樓閣和樹木。草葉與花瓣上的露水,在光照下蒸騰起霧氣,空氣中是泥土與草木的氣味。
蝴蝶在月季與芍藥間飛舞。
這處宅邸,是皇帝賞下的。
規格在應天府屈指可數。用朱煐后世的眼光看,這是中心地段附贈綠化的莊園。
院內,青石板鋪成小徑,通往各處廳堂院落,其間點綴著假山奇石,布局帶著山水之意。
除了花木,匠人還引來水,在庭院一角辟出池塘。水流繞著假山,匯入池中。數十尾錦鯉在水下游弋,擺動尾鰭,偶爾有一兩條躍出水面,激起漣漪和水花。
“嘰嘰喳喳——”
一陣鳥鳴穿透窗紙,將朱煐喚醒。
他眼皮動了動,意識回籠。
眼前的黑暗被光影取代。
他揉著眼睛,從床上坐起。身下的被褥滑落,露出胸膛。
沒有宿醉的頭痛。
來自后世的靈魂,讓他對這個時代的酒水有抵抗力。
昨夜的慶功宴,他陪著武將勛貴喝到后半夜,否則以他的習慣,醒來只會更早。
朱煐伸開雙臂,舒展筋骨,打了個懶腰。
“咚。”
“咚。”
“咚。”
就在這時,三聲敲門聲響起。
“怎么了?”
朱煐開口,嗓音沙啞。
“侯爺。”
門外是管家壓低的聲音,語氣焦急。
“秦王殿下來了,人已經在客廳候著了。”
朱煐準備下床的動作停住。
他眉頭一蹙。
秦王?
朱樉?
疑問在他腦海中炸開。
朱樉來了?這么早?天還沒亮透,他來自己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