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朝堂上最難纏的三個人。
為首的是他堂兄朱煐。
剩下的兩個,就是眼前的張平和方孝孺。他們是朱煐的擁躉,將他的行事作風奉為圭臬。
三根攪動朝局的棍子。
如今,朱煐還沒下場,僅是張、方二人,就把他這位皇孫攪得心浮氣躁。
朱允炆胸口發堵。
憋屈。
他自認有幾分城府,懂得權謀的迂回與牽制。可他所有的手段,都是為那些懂得進退、愛惜羽毛的對手準備的。
眼前這兩個,卻連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刀鋒刺不穿他們的甲胄,威脅動搖不了他們的心神。
計謀在他們面前,顯得可笑。
一股無力感從朱允炆的腳底升起,蔓延全身。他坐鎮東宮以來,從未有過這種失控的感覺。
寂靜中,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方大人稍安勿躁。”
黃子澄向前一步,擋在朱允炆身前。
他臉上掛著笑容,但眼中有一道陰霾閃過。
黃子澄的目光掃過兩人,沒有閃躲。
“今日朝堂上之事,實乃黃某之錯。”
他一開口,便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是在下,小覷了朱御史的本事。”
這句話說得很慢。
“在下心急湖廣百姓,一時情急,語未曾深思,沖撞了朱御史。”
“話一出口,我便悔不當初。”
黃子澄的語氣充滿自責。
張平和方孝孺面無表情,但緊繃的肩線有了一絲松動。
黃子澄捕捉到這一點,繼續說道:
“這幾日,方大人應該也能感覺到,朝中攻訐朱御史的奏表少了。”
他頓了頓,側過身子,對著身后的朱允炆虛手一引。
“這背后,是允炆皇孫出面,登門游說之功。”
“殿下他,見證了朱御史的忠心,不忍忠良蒙塵,不忍他人中傷。”
這番話,讓張平與方孝孺的眼神泛起波瀾。
他們看向朱允炆的目光,多了審視與探究。
黃子澄將這一切看在眼里,話鋒一轉,將矛頭對準自己。
“今日,是在下未能聽從殿下勸告,在朝堂上攻訐朱御史,這才釀成誤會。”
他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仿佛是在給自己定罪。
“此番前來,黃某正是為了給朱御史當面賠罪道歉。”
“同時,也是為了恭賀朱御史得陛下隆恩,榮封侯爵。”
“還請張大人與方大人暫且息怒,將此事通稟朱御史一聲。在下今日,當真是真心實意地來恭賀與道歉,絕非前來尋釁滋事。”
話音落下的瞬間,黃子澄對著方孝孺與張平,鄭重地躬身,深深一揖。
他的腰彎成了一張滿弓,姿態謙卑到了極點,將一位當朝大員的顏面,毫不猶豫地踩在了腳下。
冷風吹過,卷起他官袍的下擺。
始終站在一旁的齊泰,此時也上前一步,與黃子澄并肩而立。
他的神情沒有黃子澄那般復雜,卻透著一種更為直接的坦蕩。
“子澄兄所,也正是我想說的。”
齊泰看著兩人,聲音沉穩。
“此前朝堂之上,多有誤會。今日,我們就是為了解開這個誤會而來。”
他攤開雙手。
“我們有錯在先,朱御史要如何責難,我等皆心悅誠服,絕無怨。”
齊泰的眼神不閃不避,顯得真誠。
“喲?”
一道聲音不大,卻傳入殿內每人耳中,帶著懶散與戲謔。
殿內空氣被這一個字攪動,所有人的視線都轉了過去。
“這話說的挺好聽。”
朱煐邁著步子,從方孝孺等文臣身后走了出來。他身上的青色布袍,在滿殿官服映襯下,顯得格格不入,卻吸引了所有目光。
他穿過人群,文官們為他讓開一條通路。
最終,朱煐停在朱允炆、黃子澄和齊泰面前。
他站定。
嘴角勾起弧度,似笑非笑,眼神里沒有笑意,只有玩味。
目光在朱允炆那張稚嫩的臉上一掃而過,朱煐心中的迷霧散去。
他想通了。
終于想通了為何文官集團對他的態度會發生逆轉。
就說嘛。
這些儒生,前些時日還視自己為亂臣賊子,是撼動國本的仇寇。那眼神,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怎么一夜之間,風向就變了?
不僅收斂了殺氣,還開始示好,話中帶著拉攏之意。
原來如此。
原來根子在這兒。
朱煐的視線從黃子澄、齊泰臉上挪開,落回到皇太孫朱允炆身上。
搞了半天,是這位皇太孫在背后操縱。
這個發現讓朱煐感到荒謬,既想大笑,又感到無奈。
他媽的。
果然,這老朱家的人,從根上就不正常。
朱煐在心底咆哮。
這邏輯在哪里?
自己,朱煐,現在是什么身份?
是朱允炆的對手,吳王朱允熥的盟友。
為了朱允熥,他給藍玉出謀劃策,在東宮和呂氏針鋒相對,幾乎是把“我是吳王的人”這幾個字刻在腦門上。
得罪朱允炆,是他計劃的一環。
按理說,朱允炆此刻不把自己碎尸萬段,都算仁慈。
可現在是什么情況?
不但不記仇,不把他列為打擊對象,反而要拉攏?
這是什么操作?
朱煐感覺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他試圖理解朱允炆的想法,卻發現那是一團亂麻,無從下手。
這小子是怎么想的?
是覺得皇太孫之位穩固,想給自己找點刺激?
還是覺得他朱煐王霸之氣外露,能讓他不計前嫌納頭便拜?
朱煐想不通。
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設計的求死大計,成了笑話。
他感到無語。
就像拳手蓄力一拳,結果砸在棉花上。
沒傷到對手,反而差點閃了自己的腰。
這老朱家的人,是不是都有受虐傾向?
朱煐的腦海里冒出這么一個結論。
而且越想,越覺得正確。
他當初為什么要和朱允熥攪和在一起?
為什么要給藍玉出主意?
為什么要頂著壓力,在東宮和呂氏硬碰硬?
為什么要得罪朱允炆這個未來的皇帝?
為了什么?
不就是為了給自己的任務上一道保險嗎!
他為的就是把仇恨值拉滿,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暢想過未來:等老朱一死,朱允炆登基,萬一那時自己還沒完成那個‘為家國天下’而被君主所殺的任務,這位新君總該會念著舊怨,把自己拖出去砍了,給自己一個痛快吧?
這計劃,多完美。
這布局,多深遠。
可現在呢?
自己這邊得罪得正起勁,那邊怎么就要拉攏交好自己了?
朱煐感覺自己的計劃被顛覆了。
這還怎么玩?
還有那個朱老四
一想到燕王朱棣,朱煐的太陽穴就直跳。
那個未來的永樂大帝,是另一個讓他頭疼的人。
那家伙的想法,和朱允炆這小子比起來,沒什么區別。
朱煐清晰地記得自己和朱棣那幾次交鋒。
每一次,他都以為把對方得罪狠了,結果呢?結果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反而越來越亮,越來越欣賞?
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感。
朱煐每每回想起來,都忍不住一陣惡寒。
至于這祖孫三代里最頂上的那位,洪武大帝朱元璋
老朱的癥狀,就更是奇葩中的奇葩了。
朱煐甚至一度嚴重懷疑,老朱是不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特殊癖好。
別人都是龍鱗不可逆,龍顏不可犯。
到了老朱這里,規矩好像反過來了。
你越是順著他,他越覺得你虛偽。
你越是罵他,罵得越狠,罵得越刁鉆,他反而越是爽?
那種感覺,就像是給他撓到了癢處,通體舒泰,爽歪歪。
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毛病?
這個匪夷所思的發現,讓朱煐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都產生了動搖。
先前整個文官集團的風向突然轉變,朱煐就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對勁,他隱約覺得,問題可能出在朱允炆的身上。
如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果然如此!
朱煐在心里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口氣里,滿是壯志未酬的悲涼。
看來自己的求死之路,注定不會那么一帆風順了。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朱煐的胸腔里,一股無聲的笑意在盤旋、沖撞,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寒冷的平靜。
主動送上門來,很好。
省了我再去找你們的功夫。
他的目光是一柄無形的尺,緩慢而精準地丈量著眼前的三個人。
朱允炆,未來的天子,大明的儲君。他穿著一身常服,料子是頂級的,但此刻,那精心繡制的云紋袖口,正隨著他藏在袖中的指尖,發生著極其細微的顫動。他努力維持著皇孫的儀態,下頜微微揚起,可那份強撐起來的鎮定,在他的眼神與朱煐接觸的一瞬間,就出現了裂痕。
黃子澄,帝師之尊,此刻卻像個在店鋪門口招攬客人的掌柜。他臉上肌肉的每一條紋路都在用力,試圖堆砌出一個最真誠、最謙卑的笑容。然而,他鬢角滲出的那層細密的油光,混雜著汗珠,在燭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種狼狽的光。
齊泰,兵部尚書,向來以沉穩著稱。他此刻卻選擇了沉默,視線牢牢粘在自己官靴前端的紋樣上只是低頭,一味不語
他整個人不不語,像一塊石頭。
這三人,便是東宮的核心。
朱煐收回視線,垂下眼簾,嘴角牽動了一下。
緩和關系?這念頭就是不尊重。他費盡心機,賭上圣眷,才在這池水中砸出一道裂痕。現在想用幾句“無心之失”抹平?
休想!
“既然是殿下和兩位大人的無心之失,我若追究,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朱煐開口,聲音溫和,仿佛剛才的暗流只是一場誤會。
話音落下,他對朱允炆拱了拱手,禮數周全。
空氣中的弦松了。
最先有反應的是黃子澄。他長出了一口氣,臉上的褶子舒展開,笑容里透出慶幸。
朱允炆的肩膀垮下來,儲君的威儀被松弛取代。他覺得,朱煐這是對他身份的臣服。只要自己肯放下身段,事情就好辦。
齊泰最后才放松。他抬起頭,眼中流露出釋然,眉頭也平復下來。
朱允炆看向黃子澄。
黃子澄轉向齊泰。
三人眼神交匯:風波平息了。
他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黃子澄開始盤算,如何措辭將這位武安侯拉入東宮陣營。一個受圣眷又手握兵權的侯爵,價值巨大。
齊泰在心中復盤,告誡自己不能再輕視此人。朱煐的手段和決心超出預估,是威脅,或許也能是盟友。
而朱允炆則沉浸在得意的感覺里。他認為自己登門,展現了胸襟,化解了危機。他覺得,朱煐這個人,并非難以相處。
他們不想與朱煐為敵。
他剛加官進爵,鋒芒正盛,硬碰硬不是辦法。化干戈為玉帛,才符合他們的利益。
殿內氣氛變得輕松。
朱煐看著他們,像在欣賞一幅畫。他任由氣氛發酵,直到每個人臉上都掛上笑容。
然后,他才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刺破了名為“慶幸”的氣球。
“不過”
一個被他拖長了語調的詞。
朱允炆臉上的得意凝固了。
黃子澄的皺紋又擰成一團。
齊泰嘴角抽搐。
時間凍結,三人的笑意變成了面具。
朱煐眼中閃過光芒。他享受這一刻,享受將獵物拽入地獄的快感。
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字字敲在三人心上。
“要化解誤會,總得有誠意才是。”
“口頭道歉,太輕巧了些。”
話音落定。
朱允炆臉色由紅轉白。
黃子澄嘴唇哆嗦,面無人色。
齊泰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頭。
一股不詳的預感從三人脊椎升起,傳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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