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至六歲,裴羨都以為人生來便應是安穩幸福的。
他生于尋常書香之家,父親是位私塾先生,總在院內教他描紅習字。母親工于丹青,每日伏案作畫,深夜又為他掖好被角。長姐比他大六歲,時常牽著他的小手走過巷口。
雖無朱門繡戶、鐘鳴鼎食之盛,可父母琴瑟和鳴,姐姐知書達理,年幼的他只覺時光溫軟。
每日隨父親習字讀詩,伴母親學些簡單丹青,或于午后聽姐姐念《詩經》。連檐下燕巢里的雛鳥啁啾,都似為這闔家安樂的日子和聲。
或許正因從未經變故,當厄運驟臨時,裴羨曾長久陷入恍惚,一度難辨夢境與現實。
那本是個尋常日子。
父親不信女子讀書無用之說,堅持送姐姐去學堂。平日姐姐申時三刻下學,年幼的他也總會提前候在門外,踮腳望著轉角處。
可那日,暮色浸透了整條街巷,姐姐才拖著影子歸來,形容狼狽、神思恍惚,一進門便將木閂抵得死緊。
如今回想,他竟未留意姐姐凌亂的頭發、系錯的衣扣,明明姐姐向來衣著一絲不茍。
裴羨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去想,若那日他能多望姐姐一眼,讀懂她眼底的驚惶。
或是張口問一句“阿姊怎么了”,又或是轉身跑向父母的房間……是不是事情還有可能改變。
但世上從無如果。
當夜,父母喚姐姐用膳的聲音穿過房門,回應卻一片死寂。待房門被撞開,只見梁上懸著素白的綾羅,姐姐的身軀已無聲垂落,腳邊靜躺著一封遺書。
那紙上的字跡洇著淚痕,寥寥數筆,寫今日學堂里來了縣丞公子看上了她,下學時將她強拖至巷尾暗處玷污。
她自覺清白已毀,無顏茍活于世,更無顏再見父母慈顏,唯有一死,以謝深恩。
后來發生的事,在記憶里清晰得滲人,卻又模糊得恍如隔世。
父親天不亮便攙扶著哭啞了嗓子的母親去縣衙擊鼓鳴冤,遞上狀紙。府衙只讓他們先回家等候消息。
誰知剛跨進院門,便有人砸門。原以為是官差查案,來的卻是那位縣丞大人的幕僚,帶著七八個壯漢闖入院中。
那幕僚隨手將一箱白銀卸在院內,皮笑肉不笑地說:“想告官盡管告,但得先掂量掂量,你們要告的是什么人?手頭又有什么真憑實據?”
他掃了眼院內姐姐的棺槨,“我勸你們識相些,就當令愛失足落水,風風光光葬了便是,何苦鬧得滿城風雨,平白玷污清白名聲?”
向來溫婉的母親沖上去要打那幕僚,卻被壯漢一把推倒在地。她踉蹌著繼續爬起,那幕僚惱羞成怒,反手將她狠命一推。
母親的頭重重磕在灶臺棱角上,頓時沒了動靜。父親瘋了似的抄起切肉刀,卻被對方搶先一步,刀刃直捅進心口。
六歲的裴羨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洶涌的鮮血順著地面蜿蜒,父母的身體在他眼前漸漸僵冷。等他反應過來想撲過去,已被聞聲趕來的鄰居大伯死死抱住。
那幕僚陰冷的目光掃向他,大伯立即磕頭如搗蒜:“您大人有大量,這孩子才六歲啊!留條活路……留條活路……”
這樣子留下來的人,真的還有活路嗎。
裴羨覺得,他應該是已經死在六歲那年了。
鄰居大伯紅著眼眶說要收養他時,他沉默著將那箱白銀推到大伯面前。
老人惶恐地擺手,他卻仰頭望著堂前父母的靈位,聲音冷靜得不像個孩童:“養大我要花錢,您收下吧。”
那雙眼睛里沒有淚,只有如死水般的沉寂。
他知道,這箱銀子的每一兩都浸著父親、母親和姐姐的血,是三條人命換來的“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