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昭寧并沒有立刻拋出他的核心訴求。
對話術的精妙掌控已深植于他的骨髓。
他非常清楚,引爆一枚當量足夠的炸藥前,需要先鋪設一條足以承受沖擊波的導火索。
他沒有急于開口,而是將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打開。
稍作搜尋。
他拿出一份不薄的材料,隔著寬闊的紅木桌面,手臂穩穩地向前遞送過去。
“關部長,”江昭寧的聲音響起,“您先看看這個。”
他的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清晰可聞,“這份東西,是正在梳理、已經初步核實的,關于東山縣部分科級、局級領導干部的問題線索報告里,摘錄出的部分內容。”
“為了安全和保密性,那些目前階段不適宜擴散、牽扯層面可能過于敏感的細節,都已經隱去了。”
“但即便如此……”
他的話音略作停頓,“……它勾勒出的,已經不僅僅是個別人的失足,而是一幅足以令人脊背發涼、對東山縣政治生態產生強烈不安的結構性圖景。”
江昭寧的聲音稍微放低了些,“這絕非孤立的個案。”
“它只是冰山一角,是那座龐大冰山因為內部不斷坍塌膨脹,最終不得已突破水面,顯露出它尖利棱角的一小部分。”
他微微吸氣,加強了語調的重量感:“您知道,我們縣紀委的王海峰同志,老紀委了,經驗豐富,行事風格向來以穩健著稱。”
“就在剛不久,我專門找他就查處腐敗的問題深談了一次。”
江昭寧的視線牢牢鎖定關柏臉上的每一絲肌肉的細微抽動,“他告訴我,東山的‘水’,深得很!”
“官員腐敗問題的嚴重性、涉及面的復雜程度、盤根錯節的程度,比我之前所掌握的局部信息,要嚴峻、復雜得多!”
關柏的目光隨著江昭寧的話語,已經聚焦在遞來的材料摘要上。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伸出右手接過了文件,動作平穩利落。
手指接觸到紙張那微涼的質感時,他似乎輕微地頓了一下,隨即快速而精準地翻開了第一頁。
他沒有選擇坐下后再看,而是就站在那里,微微垂首,目光如同高速運轉的精密雷達,在字里行間飛速地掃描、捕捉、分析。
他臉上溫和的笑容,如同遭遇寒潮侵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凝肅、收束。
那些原本柔和的線條,此刻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拉扯收緊,下顎線的輪廓變得異常清晰剛硬。
辦公室的空氣仿佛也隨之凝固。
他看得極快,也極細。
目光不是走馬觀花式的瀏覽,而是如同刑偵人員梳理關鍵證據鏈。
捕捉著每一個時間節點、每一個金額區間、每一種腐敗模式描述的蛛絲馬跡。
大腦同時在高速運轉,將這些零散的點狀信息快速還原、拼接、評估其背后的系統性和蔓延程度。
時間在靜默中流淌,唯有紙張翻頁時發出的微不可聞卻格外刺耳的“沙沙”聲,如同蠶食桑葉,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反復敲擊著聽者的神經。
大約十分鐘后,關柏翻到了最后一頁。
他沒有立刻說話,也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關柏輕輕地將那份材料合攏,并未扔回桌面,而是將其平放在桌面的中心位置,動作間帶著一種確認事實后的沉重感。
當他重新抬起頭時,他的神情已是一片沉郁。
那份慣常的、帶有親和力的政工干部面具被徹底撕開,暴露出底下嚴峻而憂思的底色。
他的目光越過江昭寧,似乎穿過了墻壁,望向了那個正在發生著嚴重病變的縣域。
關柏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也更沉,每一個字都仿佛浸潤了冰寒的江水:“東山形勢……”
他頓了頓,仿佛在尋找最能準確形容當前局面的詞語,最終吐出幾個重若千鈞的字,“……的確很嚴峻啊。”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江昭寧身上,帶著一種深刻的憂慮和反思:
“群眾的反映……”
他微微搖頭,加重了語氣,“非虛妄!”
江昭寧注視著關柏臉上每一絲表情的細微變化——眉心的深刻褶皺、嘴角下垂的弧度、眼神中那份凝重的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