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甘蔗園的豬仔們雖然可以隨意鞭打,但偶爾他們眼神里那些不明的意味總是讓他有些發怵,進而更加暴戾的摧殘他們,滿足自己的快感。
那種深藏眼底的情緒沒有被他的手段融化,反而愈演愈烈。
這兩個月已經弄死了二十幾個,埃爾南德斯老爺很不滿。
死個人不要緊,要是耽誤了糖廠的生產他一樣也承受不起。
圣卡洛斯只是一個小甘蔗園,而馬坦薩斯省有一百多個甘蔗園,大的有上千公頃,競爭激烈的要死。胡安不關心這個,他想起那些大甘蔗園,這里面的油水胡安一想就心潮澎湃。
這些該死的黃皮豬!
干活怎么不知道勤快點。
上次在酒吧,西德羅甘蔗園的那個臭屁克魯斯,又包了個頂漂亮的女人,媽的,腿比月亮還白,這好事我怎么趕不上。
想到酒吧,胡安又有些心癢癢,看著天已經黑了,他將浸透汗臭的皮鞭纏在腰間。
“今夜帶你去見見世面,黃狗。”
胡安用生硬的粵語笑著,將麻繩套在陳九脖頸的項圈上,另一端系在馬鞍鐵環。馬匹噴出的熱氣撲面而來,那顆黑瑪瑙一樣的眼珠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可憐人。
陳九垂頭盯著自己的腳,任由胡安拽著繩子翻身上馬,這是莊園主埃爾南德斯老爺賞給他的安達盧西亞純種馬,是他平日里炫耀最多的奢侈品。
馬匹沿紅土路小跑,陳九被迫踉蹌跟隨。
麻繩勒入脖頸的舊傷,每一次喘息都扯動鎖骨,折磨胸腔。胡安有時故意讓馬匹貼緊甘蔗田邊緣疾馳,帶刺的蔗葉抽打著陳九的臉,劃出細密刺癢的血痕,不致命但備受折磨。
他大口喘息著,強忍著腳踝的刺痛,數著步伐。
“跑快點!”胡安猛扯繩索。
今天胡安大發慈悲扔給他的奶酪和咸肉他一口都沒有浪費,但此時仍然肚子響雷。
穿過甘蔗田后,紅土路陡然轉向海岸懸崖。月光下的加勒比海泛著磷光,浪濤在巖壁和礁石上轟鳴,如同深海的歌喉。
胡安勒馬停在懸崖邊,指向不遠處的雷拉鎮郊外,那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大龍:“瞧見沒?那兒就是你們華工造的鐵路!”
陳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不吭聲。他不懂怎么鋪鐵路,但知道那里老鄉們的境遇不會比自己好哪里去。
接近雷拉鎮時,鐵軌與運蔗馬車道交匯,幾個混血妓女倚在一棟石頭房子墻邊上嗤笑。
“瞧瞧這西班牙老爺的新寵物!”一個卷發女人將廉價的甘蔗酒潑向陳九,一邊取笑。酒精刺痛他脊背的鞭傷,讓他下意識就打了個哆嗦,“比黑奴還便宜吧?聽說清國人連骨頭都能榨出糖!”
陳九瞇起眼,躲開妓女們玩味的眼神,看向她們身后。
妓女們身后依靠著的斑駁的墻面上,隱約可見灰黑色的漢字“生無契”,不知道是否也曾有逃跑的華工路過此處,用血寫下這幾個心痛不已的字。
胡安顯然讀不懂這些符號,他正醉心于向路人展示“馴服東方牲口”的威權:每當馬蹄加速,他便用鞭柄狠戳馬臀,迫使陳九在碎石路上拖出血痕。
每次馬匹猛地加速,陳九就會被狠狠地拽倒在地上,要是不快點站起來,皮肉都要劃爛。
好在胡安還惦記著去酒館炫耀,見他支撐不住的時候就主動放緩速度,取笑他骨頭不夠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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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看到雷拉鎮的“黑圣母”酒吧的昏黃燈火,陳九的腳底、膝蓋已血肉模糊,滿身都是青淤和紅腫。
胡安在橡木門前勒馬,將韁繩拋給侍者,卻未解開陳九頸間的繩索。酒吧內溢出煙草與甘蔗酒的氣息,幾名醉醺醺的種植園主正舉杯高呼:“敬甜蜜的古巴!敬永不枯竭的黃血!”
胡安踹開門的瞬間,陳九瞥見吧臺后懸掛的砍刀,這東西現在比什么都親。
一進入酒吧,酒與雪茄混合的味道裹著弗拉明戈吉他聲撲面而來。陳九脖子上的麻繩拴在了吧臺鐵環上,活像條待宰的狗。
枝形吊燈晃得人眼暈。墻上糊著的《馬德里畫報》早就泛了黃,版畫里,古巴甘蔗田綠得像地毯,黑奴和華工彎著腰收割,監工的鞭子在天上飄。
吧臺后方的酒架上,一瓶瓶朗姆酒標簽印著“馬坦薩斯省特產”。
老板菲德爾·門多薩斜倚在調酒的器具旁。他繼承了西班牙父親的高顴骨與薄唇,眼尾卻曳著母親,一名廣州娼妓遺傳的鳳眸弧度。
他擦拭糖勺的動作優雅如貴族,袖扣刻著家族徽章。只可惜,指尖卻皸裂發黑,暴露了優雅底色下的難堪。
兩名種植園主正用手杖敲擊地板,催促他倒酒:“快點!別讓你的清國血統玷污了西班牙人的耐心!”
菲德爾沒有露出一絲煩躁,盡力保持著手的穩定,深凹進去的眼眶吞沒了眼神。
舞臺中央,弗拉明戈舞娘佩帕甩開紅色裙擺。她的吉普賽血統讓腰肢柔韌婉轉,骨盆前推的動作直白而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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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而旋身避開樂手伸來的響棒,裙裾掃過臺下西班牙種植園主或監工酒氣熏蒸的臉,忽而跪地后仰,脖頸繃成弓弦,唱起勾人心魄的情欲小調。
一名黑奴出身的鼓手突然起身,用掌心拍擊手鼓的邊緣,佩帕隨即以腳跟叩擊地板,踢踢踏踏,酒吧的氣氛頓時更加熱烈。雪茄的煙霧中,她的耳環忽閃,而臺下醉漢們拋出的銀幣,正一枚枚墜入她裙子里,有的滑落到白膩高聳的山丘中。
陳九一直盯著她腳踝的銀鏈,隨著她的舞姿發出叮鈴叮鈴的脆響。
他總覺得這也是一種鐐銬。
胡安癱坐在椅子上,讓陳九跪在一邊,靴底輕輕碾著他的手指:“瞧瞧我的黃狗!比你們養的狗聽話多了!”他得意地大笑,看著其他種植園主和管事的目光,將端上來的酒一點點灑下陳九脊背,酒精滲入鞭痕,引得一陣抽搐。酒吧哄笑聲中,菲德爾忙完手里的事,抬眼看過來。
陳九抬頭時,正對上那雙黑眸的丹鳳眼,那人眼神里滿是冷漠。
這幾乎是陳九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酒吧老板回避了他的眼神,轉頭倚在橡木吧臺邊,取過一瓶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陳九的眼里,他有著冷硬的輪廓,眉眼卻溫婉。
“讓牲口待在馬廄更合適。”
菲德爾突然拎起手里那瓶哈瓦那俱樂部的陳釀,徑直走向胡安的酒桌。
他的西班牙語帶著廣東人吞尾音的習慣,像什么東西含在喉嚨里。滿座種植園主哄笑起來,有人很小聲地罵了句“zazhong”,但菲德爾的鳳眼只盯著胡安:“拴在這兒,你的‘黃狗’會嚇跑客人。”
胡安冷冷地盯著他看了幾眼,接過酒仔細看了一眼,馬上就笑了,他隨手解開繩索,將陳九踢向菲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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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將陳九鎖進后院馬廄,菲德爾喊他去繼續服務。隨即轉頭瞥向他的腳踝,腐肉翻卷,膿血浸透麻布。
十二歲那年,父親發了酒瘋狠狠地鞭打母親,直到打得她疼痛昏迷,背上的傷也是翻卷成這樣。
醒來后那個男人也只是嫌棄她的血弄臟了自己的地毯。
母親哭著抱著他用廣州話喃喃:“人不如畜。”
“別出聲。”
菲德爾蹲下身,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只隨身的小鐵盒。盒里是半塊發黑的蔗糖不知道在紀念誰、一小-->>瓶醫用酒精,以及幾片曬干的劍麻葉(馬坦薩斯原住民曾用其汁液止血)。
他面色依舊冷漠,卻蹲下身子蘸著酒精替陳九擦拭傷口,陳九不知道這個陌生男人是什么意思,肌肉因劇痛抽搐,卻咬緊牙關未吭一聲。
“你運氣好,沒染上壞疽。”
菲德爾低聲說。他見過太多截肢案例,古巴的醫生們極度依賴烙鐵止血,他父親莊園里的黑工和華工只要是截肢,沒有一個活下來的。
酒精擦過腐肉時泛起白沫,還有隱隱的臭味,但他依舊面色不改。
兩人警惕又陌生的氣氛里,馬廄外突然響起腳步聲。菲德爾立即站起身,迅速將盒子收好放進懷里塞進,轉而用西班牙語高聲訓斥:“chusheng!再敢咬斷韁繩就把你賣給制膠廠!”
罵完這句他就匆匆離開,再也沒有看陳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