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遠后,陳九的腳踝仍在灼燒。酒精滲入傷口的劇痛慢慢變成一陣一陣的刺癢,像無數螞蟻啃噬著骨縫。他沒心思細想這個陌生男人是為什么大發善心,只是仰頭抵住潮濕的磚墻,貪婪地盯著頂棚裂縫漏下的一絲月光。
酒吧后窗飄來斷斷續續的聲浪,拍在馬廄墻壁上。
他仿佛能看見里面的畫面,胡安用西班牙語吼著下流小調,高興了就把酒杯一扔,掉在地上發出脆響。
有個聲音很粗的種植園主大笑:“再運一千個華工來,產量還能翻三倍!”
舞娘的赤足重踏地板,節奏歡快異常。
他的太陽穴忍不住隨鼓點突跳。陳九閉上眼,壓抑著疼痛。
腦海里不知道為什么又浮現出菲德爾的鳳眼。那雙眼讓他想起澳門“豬仔館”堂主李四爺。同樣混血的瞳孔,同樣將憐憫與算計混在一起。
出了家門,他幾乎分不清陌生人的善意是不是真心。
李四爺之前遞來的“契約”也充滿了真誠:“簽了這張紙,你就能衣錦還鄉。”
他開始學會警惕。
當菲德爾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陳九正用手指捏著一塊碎陶片,小心翼翼的在墻根處打磨邊緣,以免發出過大的動靜。
聽見腳步聲,他立刻躺好,假裝暈死過去。
“半死的魚要翻身,要等潮水浸透。”他在心里默念著,這是阿萍姐教他的潮州諺語。
等了一陣,卻沒聽見來人有任何的危險行為。
他帶來了什么?好香.....
他忍不住眼睛悄悄打開一個小縫。
菲德爾沒有叫醒裝睡的陳九,他將客人吃剩的烤豬肉撕成碎末,混著甘蔗酒直接塞到他嘴里。
陳九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遲疑了幾秒才敢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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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德爾注視著眼前這個瘦削的年輕男人。他脖頸的筋肉虬結成漁網繩結,疤痕自破衣露出的胸口蜿蜒至鎖骨。他見過哈瓦那斗獸場的緬甸虎,被鐵鏈鎖住時也是這般低頭進食,肩胛隨咀嚼起伏如暗潮。
“你犯咗咩錯?”
他突兀地用粵語問。陳九立刻僵住,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面前這個人的粵語非常熟練,是標準的廣府話,能聽出來絕不是監工那種學了半桶水的。
“我阿媽系廣州人。”
菲德爾看出了他的震驚,只是淡淡的解釋了一句,眼神里平靜異常。
吧臺方向傳來胡安醉醺醺的狂笑。菲德爾看他吃得差不多,將酒瓶塞進草料堆,轉身準備離開。
“可以唔可以給我一把刀?”
“嗯?”
陳九的喉音混著豬油黏在舌根:“給我一把刀。”
這次換菲德爾僵在草料堆旁。
“別忘了,我是半個西班牙人。”他自嘲地說完,指尖忍不住摸了一下袖扣,那上面雕刻有家族紋章上的葡萄藤。
“你多少是有點不知好歹了,不怕我告訴胡安,你今晚就得死嗎?”
“半個漢人。”陳九扯動頸間麻繩,“你阿媽教你唱過《斬龍謠》嗎……..半條命也是命。”
“廣府也會唱,我聽那里的小孩唱過。”
馬廄突然灌入酒吧的歡笑聲,打破了菲德爾的沉默,這個混血男人冷冷地注視著眼前這個膽大包天之徒,幾個呼吸之后,他抽出了貼身小刀。
這是哈瓦那鐵匠精心打造的好刀,刀柄嵌著玳瑁,形似一條野生刀魚。
陳九翻轉手腕,漁民綁繩結的技巧在指間翻飛。
這把刀全長大約六寸,刀身細長如柳葉,弧度近似陳九剖魚用的小刀,非常順手。
菲德爾盯著他的手,看著他自顧自地把玩那柄小刀,“你點知我唔會告發?”
“今夜,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菲德爾的鳳眼終于有了幾分神采,不再是剛才的冷漠模樣,“別讓甘蔗汁銹了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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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拽緊麻繩,將陳九扯得踉蹌,回頭剛要說話,一肚子里的酸水就噴濺在陳九肩頭,黃綠色的一大片。
“爬!黃狗……學驢叫!”
他胡亂甩動馬鞭抽向蔗田,把幾顆甘蔗抽的東倒西歪。
莊園大門懸著鯨油燈,守衛恩里克拄著槍起身,坑坑洼洼的臉擠出諂笑:“胡安老爺,您喝好回來啦?”
胡安壓根沒搭理他,踹開鐵門,拽著麻繩跌撞前行。
“黃狗……嗝……滾回去吧……”
胡安甩著馬鞭指向窩棚,西班牙語里滿是喝醉之后的不耐煩,沒能得到炫耀之后的夸贊,讓他有些對這個黃皮猴子失去興趣了。
陳九沒動,他只是在垂頭盯著胡安腰間的鑰匙串。那串銅鑰匙隨著這頭肥豬的步伐撞擊著槍套,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你怎么還沒滾?”
看著越走越近的陳九,胡安剛想發怒,陳九小心翼翼的聲音已經傳到耳朵里。
“大人,我今天聽見了有幾個人私下里在說一些危險話!”
“什么!?”
胡安晃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他拽了拽繩子:“都有誰?說什么?.........算了,到我那里說.....嗝。”
胡安的宿舍緊鄰刑房,鐵鉤與皮鞭還掛在墻上。陳九被踹跪在地,胡安胡亂喝了一口涼水,自顧自地坐下,沒注意陳九的手悄悄撫過腰間,兩個手掌握在一起,藏著那柄玳瑁小刀,連刀柄都滲出冷汗。
“說!都是哪些該死的豬……”胡安癱坐在椅子上,短槍拍在一邊。
他的酒嗝再次噴在陳九臉上時,刀鋒已滑出掌縫。
陳九喉結滾動,新會方混著血腥氣擠出牙縫:“有人要殺你!”
胡安瞳孔驟縮,他立刻有些清醒,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揪向地上跪伏之人的衣領,陳九脖頸猛然后仰,左手擒住胡安右手虎口。
刀光自下而上斜挑,寒芒如銀鯉破浪。
鋼刃刺入胡安下頜的剎那,陳九腕部急旋三寸,刀尖攪碎舌骨直插顱底。殺魚慣用的利落再現:斷神經、碎小腦,斃命無聲…胡安瞳孔驟擴,酸水胃液抑制不住地從鼻腔涌出,陳九順勢將他二百磅的身軀抵向墻壁,刀柄玳瑁紋路深陷指腹。
短槍墜地的悶響中,陳九抽刀橫抹,刃口沿頸椎縫隙切入,筋肉分離的觸感如剖開魚脊。頭顱垂落的瞬間,他抬膝頂住尸體,右手刀光再閃——三根手指齊根而斷,正是胡安鞭打他們的那只右手。
血瀑噴濺,陳九舔去濺到唇邊的血,眼神冷厲而兇狠。
“便宜你了,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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