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他真正踏入這片修羅場時,所有身體上的不適,都被眼前煉獄般的景象所取代。
千層底的布鞋踩進被血水浸透、雨水都沖刷不散的泥地里,黏膩濕滑。
他抬眼望向捕鯨廠院中堆積如山的洋人尸首,一個塵封的記憶忽然涌上心頭。
十年前,他還在粵海關衙門給英國領事看診。
那時就連領事夫人養的波斯貓打個噴嚏,都得請他去看看。
天知道他們為何不去找個獸醫!
而此刻,這些曾經高高在上的“洋人”,被扒得赤條條,密密麻麻地堆疊在一起。
老醫師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瞥見一個愛爾蘭人胸口深可見骨的牙印,齒痕間,還嵌著半片染血的麻布。
他身旁的藥童,早已抖得像秋風里的篩糠。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造孽啊……”老醫師喃喃自語,佝僂著背,走進了重傷區。
他掀開一個年輕傷員身上的紗布,所有悲憫與嘆息都卡在了喉嚨。
那年輕人身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流膿,滲出黑血,可他卻咧著一張缺了門牙的嘴,朝著老醫師“哭”:“阿伯,先……先救阿祥,他……他快沒氣了……”
那一瞬間,老醫師那雙枯枝般的手,倏地停止了顫抖。
他一把拉開袖子,不再有絲毫避諱,俯身開始仔細查看那猙獰的傷口。
————————
致公堂那位老郎中眼角劇烈地抽搐著。
他一把扯過身邊漢子的衣襟,壓低聲音嘶吼道:“快!去總堂稟告……”
他的尾音,被遠處突然爆發的一陣凄厲哭嚎吞沒。
那漢子翻身上馬時,一雙手抖得連韁繩都幾乎握不住。
眼前的景象太過慘烈,震得他心神欲裂,口不能。
————————————
陳九渾身脫力,將三位醫師送進煉油房后,便一個人癱坐在院子里的木樁子上。
他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實在不愿再去看那屋里死氣沉沉的畫面。
院子另一頭,幾塊木板在鹽堿地上搭成簡陋的火葬臺,里面并排躺著已經斷了氣的兄弟。
天氣潮濕,尸身放久了,怕是要腐爛。
客死他鄉,入土為安是奢望,只能按老家的規矩,燃起一把大火,送魂靈歸鄉。
“老哥幾個,借個火路,上路吧。”
梁伯垂著眼,沙啞地念叨著,手中的火把掠過尸體腳下灑滿了油的木頭。
“轟——”
火焰竄起三丈多高。
阿昌突然“咔”地一聲掰斷半截長矛,奮力扔進火堆,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六子!接住兵器!下面有白鬼敢攔路,就砍死他們!”
那個上個月才剛學會使矛的十七歲惠州少年,轉眼間,已在烈火中化為一道焦黑的輪廓。
黑人卡西米爾單膝跪在火堆西側,沉默不語。
醫師帶來的那個小藥童,正縮在屋檐的陰影下發抖。
他剛才想幫忙,卻因雙手抖得太厲害,被趕了出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送葬,沒有棺材,沒有哭喪棒,連孝服都是用染了血的床單臨時改的。
“兄弟伙……”
陳九忽然站起身,用沙啞的新會方,對著熊熊燃燒的火堆說,“等燒完,我就送你們的骨灰上船。”
他像是為了給自己打氣,一腳踢開滾到腳邊的半顆頭顱,無力地補充道,
“返屋企啦……”(回家啦....)
“九哥……”
接生婆王氏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南哥……南哥走前話……”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在烈火的噼啪聲中時斷時續,
“他話……想埋在這里,陪住大家……”
喜歡九兩金請大家收藏:()九兩金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