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妓院二樓繚繞的煙霧中,麥克·奧謝再次掏出懷表看時間。
心情也越來越焦躁。
他眼前仿佛又閃過陳九的刀劈開霧氣時的那道寒光。
三天前在北灘捕鯨廠的景象,至今仍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那個眼睛通紅的華工用生銹的鐵矛刺穿他身前的同伴,矛尖穿透胸膛后,距離他不足二十公分。
從那天起,夜里他總是夢見自己被大卸八塊的慘狀。
樓下歌女哼著小調,那顫音總讓他聯想起自己上藥時的慘叫。
“該死的黃皮zazhong……”他灌下威士忌,辛辣的酒液刺激得他舌根發木。
當走廊終于傳來靴子與地板的摩擦聲,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帕特森警長推開門。
“你終于來了!”麥克忍不住激動地握緊了拳頭。
從捕鯨廠回來后,他立刻派人去警察局報信,可巡警帶回的消息卻讓他脊背發涼。
那些拿了他們無數好處的“好兄弟”,竟然只是象征性地去碼頭溜了一圈就草草了事。
一群貪婪無度的狗崽子!
他不信這么大的事帕特森會不知道,可這個警長卻整整晾了他三天。
他原以為是給的錢不夠,今天又特地備了一箱五百美元。
眼睜睜看著從碼頭苦力身上榨出的油水從指縫流走,他心痛得難以自持,只能在心里拼命咒罵。
“二十多個人!整整二十多個兄弟不見了!天知道是被那些黃皮屠夫剁成肉餡吃了,還是扔去喂了海魚!”
麥克的拳頭憤憤地砸在桌上,“碼頭幫和屠夫幫死了多少人,現在還沒個數……”
“呵,連邁克爾都死了……”
他將一份加州和聯邦的法律文書抄本在桌上推開,寫著“聚眾斗毆罪”的段落已被他用紅墨水劃滿斜線。“法院去年判了七個華人絞刑,聚眾斗毆是重罪,這次只需要您把那些清蟲送進去……”
帕特森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里帶著譏諷。
麥克受傷的右耳開始滲血,他心里有些發慌,語速也快了起來:“工人黨愿意交出十二個愛爾蘭人頂罪,他們可以當庭承認和捕鯨廠的黃皮猴子勾結……加州法律禁止黃種人在法庭上作證支持或反對白人,再說根本沒有律師肯為他們辯護,這官司是贏定的……法院從來不給華人配翻譯,之前那個廣東佬被判絞刑時,連辯護詞都是廚子隨便編的……”
“帕特森!帕特森大人……你說話啊!”
帕特森扯下鹿皮手套,左手像一把扳手一樣鉗住麥克的下巴。“蠢貨!”
他低吼道,“你真是蠢到無可救藥!我告訴過你讓你低調行事,沒想到你還要鬧上法庭,還嫌出的風頭不夠大嗎!知不知道最近是什么日子!打又打不贏,那么多人被人像狗一樣攆回來,全金山的愛爾蘭人都因為你蒙羞!”
“我默許你動手,是讓你把那幫黃皮豬趕走,讓他們永遠消失!不是讓你用愛爾蘭人的尸體堆滿碼頭!”
帕特森滿腔的怒火化作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甩在麥克左臉。
麥克后背撞上木桌角,疼得他眼冒金星。
他嘗到嘴角滲出的血腥味,一股憤恨油然而生。
“那些黃皮zazhong根本不怕子彈!他們的槍還不會啞火!”
他咬著牙嘶喊起來,“那根本就是當兵的!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絕對不是普通的苦力!……”
“閉嘴吧!就憑那些飯都吃不飽的猴子?你知道警局的人說什么嗎?他們說那里面全是老人和小孩,滿地躺的都是傷員。他們甚至懷疑這是你們愛爾蘭人刻意搞的屠殺!”
帕特森扯開制服領口,氣極反笑。
他看著眼前被嚇破膽的男人,失望地搖了搖頭,自顧自地剪了根雪茄。“我栽培你當勞工黨魁首,不是為了讓你和街頭混混一樣玩刀子!”
他點燃雪茄,吐出一口濃煙,“整理好衣服跟我走,大人要見你!”
這一句話讓房間里瞬間沉默,麥克·奧謝的冷汗已經浸透了亞麻襯衫。
他萬萬沒想到,捕鯨廠的一場斗毆竟然能驚動那位大人。
此刻他的心像是沉入了冰窖,憤怒不甘早已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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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黑色馬車停在樓下,拉車的兩匹純黑駿馬正不耐煩地甩著尾巴。
“管好你的舌頭,不管大人說什么,你只管老實認錯。”
帕特森掀起車簾前,將一口古巴雪茄的濃煙噴在麥克臉上。“你要是敢狡辯半個字,明天海灣里就會多一具無名尸。”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吐干凈嘴里的煙霧,把手里名貴的哈瓦那雪茄扔到路邊,整理了一下袖口。
帕特森換上一副沉穩的面孔,拉開車門,朝里面說了句什么,接著便躬身后退,把門口的位置讓給了麥克。
車廂內,布萊恩特議員靜靜坐在里面。
他左手捏著一份記者的手稿,那個小報的記者如今已經沉入大海。
潦草的手寫體標題赫然寫著:《愛爾蘭暴徒與華工在北灘血腥廝殺,圣弗朗西斯科能否終結野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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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戰戰兢兢地坐進對面的位置,頭也不敢抬。
門外的帕特森關上廂門,如哨兵般肅立。
布萊恩特的黑呢禮帽壓得很低,帽檐的陰影里,雪茄火星忽明忽暗。他看著低頭忘了問好的麥克,氣不打一處來。
“你做的好事!”
雪茄頭猛地戳上麥克的手背,皮肉的焦糊味混著議員的唾沫星子一同炸開。“威廉·阿爾沃德的碼頭擴建案明天就要表決!現在就差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跟一群黃皮猴子在北灘打了一架!”
麥克的指節捏得發白。
手背的灼痛讓他想起自己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在碼頭挨工頭鞭子打的滋味,但此刻更刺痛他的是議員的態度,那正是他平日里耀武揚威的底氣所在。
“阿爾沃德正愁找不到借口插足碼頭區的配額!”
“馬上月底就要選舉,要是讓阿爾沃德當上了市長,哼,那個傲慢的德國人只會毫無差別地剝削所有人!”
“感恩節youxing事關我能不能當上市長,要是再搞砸……”
他突然壓低聲音,“你這些年貪污的錢,我會讓人查得很仔細。”
麥克的膝蓋重重磕在地毯上,額頭直接叩在議員擦得锃亮的鞋上。
“閣下,youxing當天我會讓至少一千個愛爾蘭兄弟塞滿每一條街道!”
他聲音顫抖,慌不迭地表達忠心,“圣帕特里克見證,我愿為愛爾蘭同胞……”
議員用鞋尖抬起麥克的下巴,打斷了他的話。
灰眼睛瞇成一條縫:“感恩節youxing一定要辦得壯觀,我已經安排好了攝影師。你的演講稿要盡快寫完給我,主題就圍繞華人對本土勞工的威脅來寫,一定要強硬激進,明白嗎?記得在結尾加上‘上帝保佑美利堅’,那幫新教徒最愛聽這個。”
“至于那群黃皮……”他忽然輕笑一聲,“等我的《碼頭安全整頓令》通過,那些跟你們搶工作的黃皮,自然會被‘合法’地清退。”
帕特森在車外咳嗽幾聲提醒。
布萊恩特議員坐直了身子,將手里的稿件砸在麥克臉上:“滾去籌備youxing吧。要是做得好,我當選市長之后,會全力扶持你成立加州工人黨。”
麥克爬出車廂時險些栽進陰溝。
他抓著稿件-->>的手抖得像風中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