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十一月的晨光里陰濕透骨,更兼臨著海,那風如刀片子般刮面生疼。
陳九掖了掖身上那件從紅毛鬼身上扒下來的洋呢大衣,這衣裳原裹著層黑黢黢的油垢,虧得阿萍拿堿水搓洗三遭,又就著火塘焙得干透,方才現出淺栗色底子。
倒真是暖和的。
他轉過身,望向碼頭上那群在寒風中攢聚的人影,話音里帶著三分無奈:“大家伙且散散罷,天寒地凍的,這般苦等豈是道理?”
這些人影,多是三代在浪里吃飯的漁家男女。聽說陳九要置辦冰鮮買賣,他們比見了龍王爺還虔誠。
倒不是對撒網收綆的活計有多癡迷,只是在這洋鬼子的地界,能重新摸著一份熟慣的營生,便似瞎子攥緊了拐杖——心里能有個底。
那些在洗衣店里漿洗的婆娘們更是翹首以盼,自從看過鋪面,便整日湊作一堆商議,昨兒更是圍著陳九帶回來的蒸汽熨斗,直當西洋景一般,稀罕得愛不釋手。
可海霧蒙蒙,勸不散人心里的那點指望。陳九只得命人生起幾盆炭火,供大伙兒驅寒。
直到日頭懶懶爬上桅桿尖,碼頭外方才傳來車輪滾滾之聲。
昌叔趕著馬車,與精神抖擻的黃阿貴一同轉了回來。車板上,二十塊足有人手臂長短的冰磚碼得整整齊齊,棱角在天光下泛著青幽幽的寒光。
黃阿貴跳下車轅,一把掀開蒙著的厚棉布,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激得眾人齊齊倒退兩步。
“各位請看!”黃阿貴滿面紅光,掏出短刀往冰面上“當”地一磕,竟發出金石般的錚錚之聲,“這可是正經的機器冰,比咱們老家地窖里存的冬冰硬氣多了!”
一位老漁把頭伸出龜裂的指節,在冰面上叩了叩,咂舌道:“確實硬實!這冰碴子,怕是能頂一兩日不化。”
陳九也拈起塊碎冰,在手心里攥了半晌,那股寒意竟不見消融,心下頓時大定。
黃阿貴見狀,更是得意,叉腰道:“一大早我便套車往魚市冰行,那穿皮圍裙的鬼佬工頭起初直擺手。虧得昌叔比劃著說要整車冰,他才松口,八美元一車!尋常漁販去零買,五美分一斤不說,路上化掉四成都不敢埋怨!”
“能撐到日落便好。”陳九唇角剛泛起一絲笑紋,話音未落,洗衣婆子堆里忽地爆發出一陣尖叫。原來是小阿梅那饞嘴丫頭,竟把舌頭黏在了冰磚上,正急得兩腳亂蹬。
眾人頓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昌叔則趕忙捧了溫水來澆,嘴里念叨著:“造孽喲,當心扯下塊肉來!”
一場小小的騷動過后,碼頭重歸平靜,只剩下漫長的等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炭火漸漸失了熱力,眾人的期盼也隨之冷卻,化作了壓在心頭的沉重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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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幾位老漁民開始低聲議論。他們都清楚南灘的規矩:最好的漁場全被白人占了,華人漁民只能在邊邊角角的貧瘠海域里刨食。
若斗膽闖進去,輕則挨一頓毒打,碰上心黑的,辛辛苦苦湊錢買的漁船都會被惡意鑿沉。
不僅漁獲少,賣魚也沒好位置,偶爾還要被勒索。
有些白人主顧,收了魚扭頭就走,錢更是無處可討。為此,魚市上還生出一幫專收華人漁獲的掮客,價格壓得極低,不賣給他們,便叫些愛爾蘭人來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