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約莫三十歲,額前剃得锃亮。
不像那些勞工苦力疏于打理,毛發亂飛,腦后還留著一根油光锃亮的長辮。
一道淺淺的刀疤從額角斜斜劃過右邊眉骨,為他平添了幾分煞氣。可他偏偏總愛瞇縫著眼,一副懶洋洋的模樣,竟奇異地沖淡了那份兇狠,顯出幾分憨厚來。
單看他瞇著的眼睛,總讓人覺得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身旁一個年輕些的漢子劃著槳,忍不住苦笑:“阿彬哥,你倒好不厚道,自個兒吞云吐霧,也不賞兄弟一口?”
“是啊,”另一個搖櫓的細佬也跟著附和,“兩個時辰的槳搖下來,手都快磨出繭了。”
“能不能讓我歇會?”
被稱作張阿彬的男人瞇眼吐了口手卷煙,聲音也懶懶的:“后生仔多捱些浪頭,來日自個兒討海時才知這海水的咸淡。”
他瞥了眼碼頭攢動的人影,續道:“再說了,萬一是個套,把命賠進去不夠,還想搭上我辛苦攢錢買的船?”
這四艘船是他臨時借的,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公帶著自己親戚干,每日捕些海蝦曬蝦干,最近陰天太多,險些吃不起飯。
舢板隨浪起伏。
“阿哥,真要去?”劃槳的疤臉漢子朝海里啐了口唾沫,“上個月老金頭信了會館的鬼話,現在連船板都被拆去抵債燒火了。”
張阿彬把煙卷猛嘬了兩口,沒第一時間回復。他望著遠處碼頭升起的煙,那里有二十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晃動。
魚市瘋傳的消息他半個字都不信。
比平常價高兩成的收魚點?怕是比會館剝皮抽筋還狠的新把戲。
“就當曬網。”他叼著點燃的煙卷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要是不跑這一趟,魚市的阿公阿叔如何能死心,就只好咱們趟一回了。”
“龍潭虎穴,不是要闖一回才知道?”
劃槳的兄弟跟著哄笑起來,這個說要去吃垮他們的米缸,那個嚷著要戳穿騙子的把戲。阿彬聽著這些葷話,目光卻黏在碼頭上。
“快到了,屁話少說,”他沉聲道,“盯著點,不對勁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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舢板靠岸時,一股說不明的混雜味道撲面而來,隱隱發臭。
張阿彬故意落在最后。
十幾個老弱正在拾掇漁網,有個跛腳老頭正笑瞇瞇看著他,穿著藍布圍裙的婦人抱著木盆坐在陽光下,像是一邊等著他們一邊洗衣服,堿水味刺得他鼻腔發酸。
“來了來了!”黃阿貴揮舞著賬本從鯨油倉庫里鉆出來,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阿七瞇起眼,這滑頭滑腦的人他認得,正是這幾日在魚市喋喋不休說著鬼話的漢子。
“九爺!”黃阿貴朝后面喊了一聲。
陳九從晾曬的漁網后轉出來,也跟著打量這頭一波“客人”。
張阿彬的自制煙卷終于抽完了,最后一口的青煙模糊了他打量對方的視線。太年輕,他想,年輕得有些開始讓他不相信這是個騙局。
黃阿貴迎了上去,露出笑容說著些無意義的歡迎話。
一行漢子有些警惕,黃阿貴再次重復起魚市那套說辭,企圖打破疑慮。
“價高兩成?”
張阿彬故意把最后兩個字拖長,看著陳九身后的黃阿貴臉色發紅。怕是他們還不知道,魚市上早傳遍了,說新來的一伙人要和愛爾蘭人聯手做局。
陳九用槍指著紅毛鬼,黃阿貴暴打愛爾蘭人的壯舉,在魚市老實巴交的華人看來實在太不可思議,配合著黃阿貴的上門游說,讓人不得不產生了大膽的聯想。
這會不會是紅毛番想出的新花樣,叫幾個華人狗腿子一起演的一場戲?
這是想吞下整個魚市,看上了南灘華人漁民手里的一百多條船,設了個套子。
看見陳九本人,船老大卻突然開始覺得莫名荒唐。
他壓下心中的情緒,開始試探。
“九爺可知魚市做買賣的錢如何算?”
洗衣棒槌的敲打聲漸漸停了,二十幾雙眼睛從晾衣繩后探出來,顯然都很關心他要說的話。
“簡單來算,租攤位算三成,冰販子買散冰扣半成。”
張阿彬的聲音像在說別人的事,“三成半要修船、補漁-->>網、買桐油。”
“愛爾蘭人還要搶兩成。”
“剩下一成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