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黑壓壓的人群擠得連根手指都插不進去。海風裹挾著蒸汽的熱浪,把他們的藍布衫吹得鼓脹。也有少部分看著落魄些的番鬼夾雜在中間,不知道是哪國人前來金山討飯吃。
陳九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船上。
靠近船舷的一側稍顯空蕩,那里是一群白人旅客。
他們三三兩兩倚在欄桿旁,與甲板上擁擠的中國人形成鮮明對比。他們穿著考究,男的多是筆挺的御寒大衣,深藍色或灰色的面料。有的還套著雙排扣的羊毛外套。
女人們更顯精致,及地的連衣裙身,裙擺上繡著繁復的花紋。她們戴著寬檐草帽,帽檐上別著羽毛或絹花,有的甚至戴著蕾絲面紗,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好奇或冷漠的眼睛。
這些白人旅客的表情各異,有的充滿激動。有的交談時露出輕蔑的微笑,時不時看向另一側的華人群體。有的則舉著望遠鏡,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碼頭。
“這船怕是連煙囪都塞滿了。”王二狗扯著黃阿貴的衣袖,“我數數,光那上面怕不止幾百丁?”
“別數了....”黃阿貴咬著牙關,像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憶,“你數到一半,他們就該把你也塞進艙里了。”
這些新客腦袋刮得泛青,辮梢直垂到大腿處。
數不清多少條辮子在太平洋咸風里蕩成黑浪。
后腦的發辮隨轉頸張望的動作掃過棉布衫。
有個后生仔的辮梢甚至系著半截紅綢,許是離鄉時相好硬塞的念想。
海風掀開某個少年的短打下擺,露出腰間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粗布腰帶。
一眼望過去,在蒸汽和煤煙之間,但見滿目簇新藍布衣。
許是臨行前族老湊錢買的,許是老母親手縫的,這些人身上的“過番衫”,針腳密得能兜住臉面。
秉著最樸素的愿望,別剛下船就叫人看輕。
這年月,出海來金山已經是難得的好生路,是要搶著去的...
這些人在老家有個專屬的名字,叫“金山客”,這稱呼里不見貶義,全是羨慕。
新客們顫悠悠挑著家當,被褥用草繩捆作一團,裹著些生活雜物。
十七八歲的后生仔肩扛半人高的藤箱;四十上下的老把式背著樟木醫箱,銅鎖頭用紅布條纏了又纏。
前頭藍印花布包袱露出鞋尖,后頭草席卷筒插著油紙傘,恨不得把一切能帶的都帶上。
忽地刮起陣海風,掀翻個少年的寬檐草帽。遠遠瞧著他不過十四五歲光景,靛藍短打簇新得發硬,還帶著疊衣服的褶子。
少年慌慌張張追帽子時,懷里跌出柄刨刀,正巧滾到身邊穿灰棉袍的木匠腳下。
“你啊,金山地界要藏好吃飯家伙。”木匠忍不住叮囑了幾句。
他說完環視四周,即便是上了年紀也難掩心中的激動與慌張,
周遭二十來歲的漢子們多是這樣:指節粗大如老樹根,指甲縫嵌著洗不凈的烏青,卻把靠著吃飯的家伙什貼身藏著,像揣著祖宗牌位。
金山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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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鬼佬的樓高過白云山!”
倚著舷窗的后生突然用土話驚呼,引得整片甲板泛起騷動。二十歲上下的面孔們齊刷刷貼向鐵欄。
年輕人最是按捺不住。
有個惠州仔把辮子纏在脖頸上,半個身子都探出船舷沖著同伴歡呼:“阿公講金山地界連水都淌金沙!”
他大聲用英語喊:“哈啰!哈啰!”
甲板上,所有人都抬著頭,望著眼前這個期待又陌生的城市。
-->>“看他們的年紀,”昌叔吐出口濁氣,“都是年輕力壯的,二十多歲。”
陳九點點頭,目光掃過那些人的臉龐。他們的平均年齡確實在二十五歲上下,很少有人在十五歲以下,更沒有人超過四十歲。身材不算高大,但看著還算結實有力,不是苦哈哈。
這些人的穿著雖然粗糙,卻很干凈。嶄新的藍布長衫或短打,布料粗糲,卻撫得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