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掠過金山中央碼頭,給熙攘的人群帶來一絲絲涼意。
王崇和攥著船欄,神色有些怔怔。
鐵甲船逐漸靠岸,他聽見身后師弟們的抽氣聲,還有壓抑的小聲議論,金山碼頭的鐘樓好高,比祖廟的飛檐還要高。
“師兄......”最年輕的師弟小文,話里帶著顫,“小哥的包袱......”
王崇和沒回頭。他知道此刻若轉身,必定瞧見小師弟懷里那個青布包袱,里頭裹著其中一個師弟的行李。
“落船莫分神。”
他扯開師弟的手,聲音很硬,“記住,過海關后低頭數銅板少沒少。”
他說完話就縮在灰布襖里,死死抿著嘴,眼珠子卻盯死了船頭還沒下來的一個混血船員。
那船員正在舷梯前晃蕩,提著箱子和身邊的人說話,時不時爆發一陣笑聲。
這zazhong在船上經常仗著手里那點微不足道的權力勒索,專揀人身上最值錢的財物索要,要是不給就是一頓毒打。
索到他身上時,他氣不過給了一拳,接著就是整個航程無休止的折磨。
王崇和看著他,手里緊緊攥著過關文書,這文書的邊角早被汗浸得發軟,心里滿腔都是殺意。
這紙片若是攥在掌心的匕首,此刻早該捅穿那zazhong的喉管。
“崇哥…”身后的師弟阿晉又過來扯他衣袖,不知道是不是提醒他別再看了,他卻沒回頭,理都不理。
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死死盯著混血船員頸后那顆生著黑毛的肉痣,眼前整日整夜的都是阿水臨終前的畫面:棍頭打在腰腹的悶響,讓師弟整整疼了幾夜,吃不下飯喝不下水,最后吐著血沫閉了眼,師弟攥著他的五指最終松脫時,指甲縫里還嵌著半片自己的掌皮。
這得疼成什么樣!
若此刻不動手,待那zazhong混入洋人的地界,天高海闊,怕是再也尋不著了。
可是滿目之間的鬼佬警察,騎警的長刀大馬讓他又心生猶豫,弄死這zazhong好辦,連累師弟又何如?
他閉上眼,努力想把那些畫面趕出去,可是剛把師弟的臉按下去,師父的臉又冒了出來。
“崇和,你可知’怒拳打不得笑臉虎?”
老人枯瘦的手攥著他腕子,虎口的繭子磨得人生疼:“此去金山,要學做縮頭龜......不要學我,到老還被尋仇....”
當年師父說莫家拳最重“禮讓”,可眼下這禮數,能換回阿水半口活氣么?
師父啊師父….
該怎么辦……
他一時心亂如麻,只顧著機械地挪動腳步。
“排齊了!”
海關巡檢官操著半生不熟的廣東話,警棍“啪”地抽在個老漢膝蓋彎。老人應聲跪在地上,背簍里的雜物散了一地。
這當口,前頭那隊人,穿洋裝戴圓頂禮帽的師爺正挨個翻檢包袱,一邊捏著手指翻,一邊不忘了用雪白的綢巾掩著口鼻。
“都沒帶鴉片膏、鐵器吧?”
“到了金山,規矩可要記牢了。洋大人的地界,容不得隨便撒野。”
正說著,前頭突然炸開聲慘叫。
一個后生被按在條案上抽打,巡檢官正撕開他的棉襖,白花花的棉絮混著血點子飛濺。王崇和喉結滾了滾,余光瞥見師弟們脖頸上青筋暴起,忙咳嗽兩聲。
他們還太過年輕,整日沉浸在逞兇斗狠里,學了幾年拳腳更是心懷殺機。
這時候檢疫官拎著藥水桶過來,滿眼都是厭棄,拿毛刷蘸了水就往人臉上抹。
待得通關文書蓋了戳,已經過去半個時辰。
后面空地上舉著招工牌子的商賈擠作一團,廣東腔福建話此起彼伏。
穿綢緞的買辦揮著手吆喝:“修鐵路看這邊!月結!”
戴瓜皮帽的掮客扯著破鑼嗓子:“洗衣坊招工!管吃住!”
會館的打仔仔細盯著人群里的精壯漢子,瞅準了就上前搭話,一頓許諾。
王崇和領著幾個師弟分外扎眼,一路都是層出不窮的騷擾,起初還耐心說兩句,他平日里少寡語,不擅應付這些,煩了就只顧著穿過人堆,有不依不饒的、話又密的便被他一掌推開,要不是在人堆里,至少推得翻個跟頭。
等到行出去幾步,到了光亮處,見個精瘦漢子倚在石柱旁,靛青短打外頭套著件不合身的呢子大衣。
那漢子身子只懶散地靠在一邊,眼-->>卻比海關鐘樓的銅鐘還要亮。
他腳邊擺著張黃麻紙告示,紅筆寫的“誠聘武師”,底下蠅頭小楷“月給二十鷹洋,需不懼紅毛”。那幾行字的墨跡未干,倒像是剛寫的。
二十鷹洋!身后的師弟劉晉忍不住在驚嘆....對比起來,這幾乎是整個廣場公開出來的最高待遇。
可惜底下偏偏墜了“不懼紅毛”四個字,讓人浮想聯翩。
莫不是要去打鬼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