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
天還未亮,一眾隊伍就吃飽喝足出發,大部隊繞遠步行,陳九和騎馬的小隊一路疾馳,順著鐵軌抵達了薩克拉門托的火車站。
火車站籠罩在劫案后的緊張氣氛中。這座橫貫大陸鐵路的西端樞紐,此刻蒸汽彌漫,煤煙交織,擠滿了人群。
三十余名持槍的聯邦駐軍正集結成列,手持buqiang,還有的叼著煙卷閑聊。
不遠處,至少五十名鐵路工人集結,他們扛著工具和部件排成長隊,準備登上檢修列車前往劫案現場。
他們著裝混雜,既有穿粗布工裝的歐洲移民,也有身著中式短衣的華工。
其中大部分是無業的華人,臉上還帶著隱隱的喜悅,今天有機會開工,鐵路管飯,怎么也比縮在沼澤地的窩棚強。
不同于旁邊吆喝的監工和技術工,他們大多在內層單衣外增加數件夾棉襖,最外層披掛麻袋改制的防風斗篷。偶爾有的用帆布包裹手足,以緩解鐵器握持時的低溫。
薩克拉門托比金山要冷,很多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鐵路公司并不會大發善心地發放統一的制服,除了技術工種(如工程師、車長、信號員)能獲得帶有公司標識的制服,其他基層勞工(包括華工、愛爾蘭勞工)普遍穿著自備衣物。購置上萬套制服將顯著增加開支,這與公司“以最低成本完成工程”的主旨相悖。
至于是不是真的這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大部分華工夏天時為了不弄臟或者弄破自己帶的棉麻短褂,只能光著膀子干活,秋冬實在沒辦法就去買一些成衣店的歐洲粗布工裝。
便宜實惠,失業后還能到回收二手衣服的店賣掉。
火車站主體建筑外,電報房的門不斷開合,報務員手持密電沖向西裝革履的鐵路公司高管,后者正與治安官激烈爭論。
月臺上停靠的蒸汽機車喘著粗氣,煤炭裝卸工卻仍在機械地揮動鐵鏟,這條連接加州與東部的鐵路動脈絕不能停擺。
幾個戴圓頂禮帽的《薩克拉門托聯合報》記者穿梭其間,試圖從工人夾雜著粵語和愛爾蘭口音的敘述中拼湊細節。
十幾個步行抵達的白人幸存者被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爭問細節。他們走了整整一夜,走完了剩下的這段路,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威爾遜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幕,迅速拉低了自己的帽子。
《薩克拉門托聯合報》創刊接近二十年,是加州內陸最權威的日報,日均發行量約1.2萬份,遠超其他競爭者。
作為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官方公告發布平臺,獨家刊登鐵路時刻表、貨運價目表和股票行情。
這也是威爾遜曾經最想就職的報紙,此時再度相見,眼里的羨慕一閃而過,卻已經沒有了當時的憧憬。
他回頭和已經下馬的陳九說道,“我得快點!不然這個報道可能會被其他人搶先!”
說完他又反應過來,陳九不會英語,自嘲地搖搖頭。
截止到目前,他手里這份“細節詳實”、“充滿浪漫與悲情主義”的報道還充滿價值,一旦更多的細節被這群渴望發財的鬣狗嗅到,這將徹底變成一個笑話。
他迅速加快了腳步。
陳九壓了壓頭頂的草編寬檐帽,腰間藏著的史密斯轉輪槍隨時準備擊發。威爾遜走在前頭,他時不時回頭用余光瞟陳九,喉結上下滾動,復又沉默。
“別抖。”陳九用粵語低喝,也不管他聽不聽的懂,“進了成衣店,你得是上流人士。”
此刻他也有點緊張,作為整個計劃最危險也是最重要的一環,他比威爾遜更擔心出意外。
出海之前,他從不肯賭錢,到了古巴,又輾轉金山,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命押上賭桌。
除了編造的“大新聞”,威爾遜兜里鼓鼓囊囊的五百美元,陳九還給了他承諾,做完今天的事,就放他離開,以后有類似的大新聞第一時間發電報給他,除此之外,就只能賭這個白鬼的貪婪。
兩個人在薩克拉門托這樣的大城市,只要這個鬼佬當街喊一句,陳九這個黃皮膚立刻就會被抓起了無休止地審問,這讓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卻又無可奈何地陷入被動。
學英語的事必須盡快了,他已經受夠了這種無法交流的生活。
盡管劉景仁的課他一節不落,但還是停留在死記硬背那些蚯蚓一樣的字符上,讓他頭疼不已。
玻璃櫥窗內,假人模特套著名貴的三件套成衣。威爾遜盯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昨日河谷里漫天飛舞的美鈔。那些鈔票被華人一張張疊好,摞成磚塊塞進藤箱,他羨慕極了。
也許今天就是自己發財的開始….
沒有刀槍指著自己的腦袋,身旁的華人頭目是個“啞巴”,今天的一切由他作主,這讓他感覺好極了。
今天就是自己的舞臺!
薩克拉門托作為橫貫大陸鐵路西端的樞紐站,正處于爆發性城市化進程中。成衣店多集中在j街與k街交匯的商業區,很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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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個是一個兩層磚木結構建筑,底層為展示廳,閣樓用作裁剪工坊。鑄鐵煤氣燈從挑高天花板上垂下。
這家規模不大,懸掛在黃銅管衣架上的帆布工裝、羊毛呢獵裝、還有名貴的禮服樣品。
“兩位先生需要什么?”店主是個蓄著八字胡的英國老頭,袖口別著量衣尺。他掃過威爾遜皺巴巴的西裝料子,渾濁的眼珠頓時閃過一絲不屑,一個窮鬼和一個黃皮猴子….
威爾遜的掌心不自覺沁出汗,背好的臺詞卡在喉嚨里。陳九不動聲色踢了踢他的腳后跟,讓他一個激靈,脫口而出:“我要最貴的三件套,配金領針和懷表鏈——現款結賬。”
他從來沒這么闊氣地消費過,此時說話都有些底氣不足。
穿著十分講究的店主眼神閃過一絲懷疑,陳九適時給威爾遜遞過皮質的公文包,讓他給店主展示里面厚厚的一摞鈔票,里面最少幾百美元。
看走眼了?!
老頭立刻殷勤地抖開一件墨綠緞面西裝,袖口繡著暗紋。陳九退后躲到門口陰影里,余光盯著街角巡邏經過的警察。
薩克拉門托的街道很寬,路面平整的也非常好,街上滿是黑色或者灰色衣服的市民,比金山顯得熱鬧許多。不過他自嘲地笑笑,來了金山幾個月,自己都沒去過市中心,全在捕鯨廠和唐人街打轉,唯一一次大場面還是在碼頭,今天還是第一次真正見識到花旗國的城市面貌。
沿街都是二層或者三層的漂亮磚木小樓,鑲嵌著昂貴的平板玻璃。
那些跟他一樣的華工看到這些又會如何想象。
“試試這件!”店主將威爾遜推進試衣間。
“這剪裁是倫敦老師傅的手藝!保證配得上尊貴的客人!”
威爾遜站在試衣鏡前,手指撫過緞面西裝下擺。
鏡中人影的肩線略微右傾,后腰處偏窄,可他仍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最體面的時刻。
瞧瞧鏡子里這個優雅的紳士!之前看見這樣的人物他都忍不住低頭躲著走,生怕那人手里的文明杖揮打到自己身上。
短短幾天,他已經脫胎換骨,這如何不讓人欣喜。
店主熱情地為他調整袖口,這種價格偏貴的成衣幾乎都沒什么人買,難得有個傻帽上門。
“領口這里…”威爾遜清了清嗓子,喉結有些發緊。
“先生若需要定制,三個月后可來取貨。”
倫敦腔調里悄悄藏了幾分譏諷。
“不必。”
威爾遜瞄了他一眼,心中旺盛的自尊心燃起,他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從牛皮公文包里掏出百元大鈔拍在燙衣板上。
“需要發蠟嗎?
店主找了錢,笑容更甚,從琺瑯盒里挖出團蜂蠟狀的膏體,“這是給真正的紳士準備的。”
威爾遜對著鏡子將亂草般的金發往后梳,努力板出上流人士的樣子,昂首跨過門檻。
從今日起,我也是個尊貴的老爺了。
他沒注意到店主的表情,或者說干脆也不想在意,背后那個倫敦的古板老頭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表情。
真正的上流人士只會讓裁縫上門,量體裁衣,只有這種乍富的暴發戶才會買這種不是很合身的成衣。
說不定就是一個之前很早就買了鐵路公司股票的幸運兒,呸!
不行,我今天也得去了解一下。
買股票的正規渠道是到薩克拉門托銀行或者加州銀行的柜臺直銷,但是有最低購買要求,否則就要擔保抵押,他決定去找經紀人付一點傭金,買他們手里的拆分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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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去照相館。”威爾遜壓低聲音,“照相館你能聽懂嗎?”
“算了,你跟著我走就行。”
最后他惡趣味地加了一句,“當好我的狗,黃皮....”
反正他又聽不懂。
太陽出來了,流浪漢蜷在街邊臺階上抓虱子。威爾遜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美鈔時,那人渾濁的眼珠驟然清明。“十美元?”他咧開缺牙的嘴,露出牙齦上的血痂,“這位老爺讓我干什么?”
“啊,不不不,干什么都行!”
“這錢真是給我的?”
威爾遜懶得搭理這個底層的男人,只是比出手勢交代流浪漢跟他走。
陳九抱臂立在門外,看威爾遜給流浪漢套上借來的寬檐帽。呢帽太大,遮住半張臟臉,威爾遜又往他嘴里塞了根雪茄。-->>“側臉,對,下巴抬高……”他倒退著調整,非常仔細,“想象你剛搶完姑娘,正要策馬奔向自由!”
“囂張一點,囂張一點懂嗎?”
“算了,你還是拍他的側臉,頭低一點,對對,頭低一點。”
鎂粉爆燃,快門按下時,流浪漢突然打了個噴嚏。雪茄灰落在馬甲上。威爾遜咒罵著加付五美元,才換來攝影師重新拍攝。
“晚上來取照片。”攝影師叼著煙斗含糊道,“加急費要翻倍。”
威爾遜毫不在乎地扔下鈔票,公文包里的錢都是陳九準備的,他自己的錢貼身放著,花起來根本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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銹跡斑斑的銅質招牌上,“河谷先鋒報”幾個字有些臟污。
這是他倆花了點錢找人打聽到的消息,這家報社發行量很小,靠著一些桃色新聞和農業技術過活,正滿足威爾遜的要求。
這里位于街尾,是一棟臨街三層磚砌建筑,一層是報刊零售窗口,后方是排字車間,不管是售貨員還是身后的工人都有些懶散。甚至窗口都落了灰。
威爾遜用文明杖尖抵開玻璃門,一個戴眼鏡的排字工從鉛字架后抬頭,指尖在圍裙上蹭了蹭:“你找誰?”
他的眼神快速在威爾遜嶄新的三件套上掠過,臉上帶了幾分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