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薩克拉門托中國溝的窩棚前燒起堆大火,火光照住一圈黃蠟蠟的面孔。陳九腳踩住半截爛枕木上,衫角不知何時沾上了泥漿,目光掃過一班弓背縮頸的同鄉,喉頭一滾,聲氣沉沉似鐵:
“各位叔伯兄弟!”
人群微微騷動,有的后生仔睜大眼望住這里,更多老坑阿嬸仍舊是耷眼低頭,好似聽慣了人呼喝,連腰骨都直不起來。
“我落咗金山不過幾月。”陳九咬字重似鄉下佬,但是每個音都鑿得實,“但是我知,各位點解要捱苦漂洋過海,到這處鬼佬地頭!”
他話一頓,眼風掃過一班人破舊打滿補丁的衫褲,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姿態,緊緊攥著一起黝黑的雙手,面孔里的驚惶和麻木。
“咸豐年間,珠江口的鄉親頂不順狗官壓逼,適逢海禁大開,美洲招募華工之便,咪扯大纜搭三枝桅船過海搏命!想著到金山掘金,點知——”
人群里有后生啜牙花,有老嘢搖頭嘆氣。火堆噼啪聲夾住幾聲咳嗽,似是在講:倒這些苦水,做乜?
陳九忽地提高聲量,
“林大人燒完阿芙蓉,省城的耕田佬、手作仔再也無啖好食!清妖的紅頂狗四圍拉人,話你系紅巾賊、天地會,枷鎖拖滿雙門底!我在新會城里,聽聞清妖四處圍殺,殺夠七百幾口人頭頂數!我老家,咸水寨的血也一樣浸到腳眼!”
“這每一樁每一樣,我都聽阿爹、聽阿爺講過!”
有班太平軍殘部的老卒突然挺直腰板,眼珠爆紅。這一身血債,怎么會不記得?
“大家漂洋過海,無非求啖安樂茶飯。點知嚟到金山——”
陳九突然冷笑,手指點住人群一個挨一個,“工錢拖足半年,死咗連棺材板都貪!白鬼當街掟屎潑尿,當正我們是四腳爬爬!”
人群里有后生仔拳頭捏到咔咔響。火光照住他面上的鞭痕,個個都是鐵路公司留下的印記。
“忍?我知你哋忍得!”
陳九突然暴喝,震得火苗都跳兩跳,“但是越縮卵,班白鬼越當你是泥!今日克扣工錢,聽日貪你撫恤,后日揀帶頭的扔落煉鋼爐——當咱們不是人,是畜牲!”
劉景仁抓起陳桂新等人繳獲的工頭賬簿,用官話念道:“1869年11月,病故華工二十七人,記’逃亡’,克扣撫恤金合計九千五百三十美元......”
“九千五百三十塊!”
“夠買下中國溝所有土地,購買三百口柏木棺材!夠建兩間義學!”
“這些紙片換走了多少條命?”
有阿嬸突然捂嘴哭出聲,她同鄉的兄弟上個月不聽阻攔,參與bagong,被鐵路公司雇的愛爾蘭人沖散,尸首都冇得收。
人群里有個漢子突然哭喊:“我阿兄就是咳血死的!監工說他是裝病!”
這聲哭喊像導火索,十幾個聲音同時響起,訴說著相似的冤屈。
陳九一腳踢翻旁邊拖來的木箱,箱里跌出幾包鴉片膏、成疊賭債單。他拎起包經年累月使用的煙槍,當眾拗斷:
“仲有班食碗面反碗底的契弟!開煙館、設賭檔,吸干同鄉血汗錢!”
“更有連衫都當埋去押寶,妻女被強行扭走賣去妓館!”
被堵住嘴的協義堂頭目瘋狂搖頭,陳九卻猛地割斷他手上繩索。那人剛扯出口中破布,陳九的刀已經插進他右肩:“說!上個月賭檔賺足多少?”
“救命….救命!”
“我讓你講數!”
“五、五百……”話音未落,陳九的刀已經橫拍在他臉上,打落三顆黃牙。“劉先生,念協義堂的賬!”
“同治八年九月,中國溝賭檔抽水六百七十美元,鴉片盈利二百三十美元。”
“同日給薩克拉門托警局保護費一百五十美元。”
陳九的刀尖抵住頭目心口:“這些錢夠買多少斤米?夠救多少條命?”
人群突然爆出怒吼,有后生抄起柴棍就想撲過去打。陳桂新帶人押住幾個協義堂打手,踢到火堆前跪低。
“今晚我陳九替叔伯兄弟重立華人堂口,三條鐵規!”他擲出手中的長刀,刀尖插地嗡嗡響:
“一禁煙賭——燒曬啲阿芙蓉,賭棍趕出中國溝!邊個敢私下開檔,按今日的做法處置!”
幾個捕鯨廠漢子把箱子里的煙土倒落,準備浸石灰水銷毀。
“二立正行——洗衣鋪、雜貨檔等由堂口統管,廢咗賒單工的閻王債!抽一成利錢起學堂、醫館,細路哥要有書讀,病佬要有藥執!”
“三組保善隊——后生仔夠膽的,拎起起家伙!”
幾個捕鯨廠的漢子沉默間把刀紛紛擲出,插在地上。
“月俸由堂口發,統一操練!不許做白鬼的狗,要做人,挺直脊梁做人!”
“金山狗!你們就是來搶地!”協義堂二當家拼命掙扎嘶吼,面目猙獰似惡鬼。
王崇和手抓住他的膀子,直接把手臂整個卸了下來。陳九沖前揪住他的發辮,抽出王崇和腰間的馬刀架頸:
“睇真啲!這就是食自己人血的倀鬼!”刀鋒一拉,血柱噴高,他再度利索劈砍,個頭顱碌落火堆滋滋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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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晚起,中國溝系自己人話事!”陳九抹把面上血,舉起有些較黑的頭顱:
“邊個不服——問過我手中刀槍!”
陳九看著漸漸往人群前方聚攏的三十多個青壯,“保善隊第一條規矩——”
“欺我同胞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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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噼啪聲里,陳桂新背脊已經沾滿冷汗。他眼角抽搐著看向陳九,這個看著面善的后生仔臉上血漬未干,手一直摸住腰間槍柄。
“陳叔….”陳九忽然轉身,眼珠盯著身側一邊的陳桂新,
“保善隊缺個坐館,你肯不肯擔大旗?”
陳桂新不知為何心里一驚,看著陳九冷冰冰的眼神,火光照見四周圍捕鯨廠后生的身影,個個手指扣實槍托,似隨時會爆起。
十幾個人已經悄悄圍了上來,那個最危險的莫家拳武師已經貼在了他的陰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