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內的油燈搖曳,放在桌子上,將霍華德那張有些略顯肥胖的臉打亮。他的嘴角還掛著血絲,可那雙眼睛卻突然沒了之前的瑟縮,轉而抬起頭有些輕佻地盯著陳九。
他活動了一下手腳,用捆縛的雙手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在場中眾人的注視下突然笑了出來。
“幾位先生,看來是我高估你們了…..”
“那也就沒必要演下去了…”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篤定的嘲諷,“抓捕審問犯人,最忌諱的就是上來暴露自己的目的。”
“也許你之前審問其他人很成功。”
“今天換做是別的管事,你都可以輕松實現你的目的。”
“但我不一樣,只能說,你們剛好挑到了一個不合適的人。”
“新時代有新的游戲規則,先生。”
“現在玩的是’合法暴力’——晝夜輪審的精神摧殘、睡眠剝奪、信仰羞辱…”他故意停頓,等劉景仁磕磕絆絆地翻譯完,“我見過很多平克頓的審訊專家,能讓最硬的愛爾蘭暴徒變成搖籃曲里的嬰兒。”
陳九的槍口仍抵在他的太陽穴上,可霍華德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你倒是鎮定。”陳九冷冷道。
霍華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帶血的笑:“現在除了我,沒人能幫你們。”
“你到底想說什么?”陳九的聲音冷硬如鐵。
霍華德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一個掌控全局的棋手,終于決定開誠布公。
“陳先生,你們犯了一個錯誤。”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們以為,那個耶魯的清國人和傅列秘還在薩克拉門托,所以你們抓我,是想逼我說出他們的下落,或者利用我的身份騙開鐵路公司的崗哨進去搜查,對吧?”
陳九沒有回答,但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霍華德低笑一聲:“可惜,你們晚了一步。”
“什么意思?”
“他們早就不在薩克拉門托了。”霍華德一字一頓地說道,“三天前,我就讓平克頓偵探社的人把他們押去了芝加哥。”
陳九的瞳孔驟然一縮。
“芝加哥?”劉景仁忍不住出聲,“那里離這里上千英里!”
“沒錯。”霍華德的笑容帶著殘忍的愉悅,“平克頓偵探社的總部就在芝加哥,也許你不了解,為什么公司愿意每年花那么多錢付給一個偵探社。”
“平克頓,是目前最大的私人安保公司,他們有自己的情報部,武裝部。而芝加哥,那里至少有一千多名持槍武裝,全是訓練有素的好手。”
“你們就算把薩克拉門托翻個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到人。去了芝加哥,更是找死。”
陳九的呼吸微微急促,但很快又恢復冷靜。
“你在撒謊。”
“撒謊?”霍華德嗤笑一聲,“我為什么要撒謊?你們已經抓了我,我騙你們有什么好處?”
“因為你想活命。”
“哈!”霍華德突然大笑,笑聲嘶啞卻充滿梟雄般的狂傲,“這位先生,你太小看我了。我霍華德能在鐵路公司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可不是怕死。”
他微微前傾,盡管被槍指著,卻仿佛仍是那個掌控局勢的人。
“我告訴你們真相,是因為我知道——你們殺了我,就徹底斷了救人的路。而我活著,你們才有機會。”
陳九沉默片刻,終于緩緩開口:“你想要什么?”
霍華德的笑容漸漸收斂,眼神變得銳利。
“在這之前,你們得先告訴我——”他的聲音低沉而危險,“你們抓我,到底是為了什么?”
“救人。”
“僅僅如此?”霍華德冷笑,“讓我猜猜,你們想用我的臉混進工業區?還是打算bang激a我換人?
“外面聚集了幾百號人,你們如果單純想救人,何必搞這么大陣仗?我猜,你們還想搞大規模的襲擊,對吧?”
“為了報仇,還是為了該死的正義私刑?我看你也沒那么蠢,那是為了....栽贓?”
陳九盡管極力抑制,眼中還是不由自主閃過一絲驚訝,眼前這個白皮胖子的敏銳超乎了他的想象。
霍華德捕捉到了,笑意更深:“果然如此。”
“繼續說。”陳九冷冷道。
“好。”霍華德舔了舔嘴角的血,“我可以幫你們。”
“幫我們?”劉景仁忍不住譏諷,“你一個階下囚,憑什么幫我們?”
“就憑我是抓捕命令的執行人。”霍華德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我可以給平克頓發電報,讓他們放人。我還是整個工業區的施工總指揮,可以幫你們騙開鐵路公司的崗哨,讓你們順利行動。”
“當然,不管你們想進去做什么。哪怕你們想捅紅毛的屁股,我也無所謂。”
“條件呢?”陳九直截了當地問。
霍華德笑了,他慢慢坐直,眼里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驚慌和汗流浹背,一時讓陳九脊背發冷,不知道他之前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恐懼,或者兩者都有。
“接下來的話,請讓那位先生認真翻譯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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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核心管理層被稱為’四大’,利蘭·斯坦福、科利斯·亨廷頓、馬克·霍普金斯和查爾斯·克羅克。他們的職業發展路徑都是顯著的’商人-政客-鐵路大亨’的過程。”
“我十四歲開始當學徒,一路走到今天將近三十五年,管理著工業區1500名愛爾蘭工人,五個調車場,但是薪資收入只有上層董事的二十分之一,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我沒有資本,沒有政客的權利,沒趕上六三年《太平洋鐵路法案》的盛宴!那些華爾街鬣狗用zhengfu債券當餐巾,拿土地贈予券擦屁股——”
“而你們清國勞工和愛爾蘭移民的血肉,就是他們刀叉下的牛排!”
“全美所有人的錢和土地正源源不斷流入鐵路公司的賬戶,而四大只投入了一點點可憐的啟動資金!”
”那會兒我還開著礦工物資供應站。”
“沒有資本和政zhi權利的原始積累,沒有進入一個行業完成財富快速攀升的階段,克羅克先生一句話,就可以讓我推翻一整年做的計劃決策。”
他說著說著突然不自覺提高音調,有些氣喘,這些話在心底積壓了不知道多少,從不敢跟人訴說自己的不滿和野望,面對今夜的綁匪反而暢快淋漓。
四大為首的利蘭·斯坦福,從一個雜貨店店主做起,當律師,淘金熱期間向礦工高價出售物資賺了錢,一番運作擔任加州州長,利用政治地位為自己的公司爭取政策支持,后任中央太平洋總裁,主導西段建設。財富瘋狂增值,這背后的邏輯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覺得自己能干的更好,可是沒有足夠的錢沒有政客支持,又如何開始第一步?
連一個小小的鐵路承包商傅列秘都有加州參議員的關系,而他在那些政客眼中,只不過是鐵路公司的一條狗...
如果不是從陳九等人身上看到了一線曙光,他絕不會輕易地暴露自己的野望。
霍華德撫平心中的郁結,緩緩開口。
“抓捕傅列秘的指令是霍普金斯親筆簽發的。”
“那個耶魯小子和那個鐵路承包商串聯了三個議員,差點捅出我們給國會山的’特別傭金’…”他做了個割喉手勢,“平克頓的獵犬在薩克拉門托折了十四條,最后靠燃燒彈才把兩人抓捕。”
“不得不說,你們請的保鏢戰斗力是真的厲害。”
“他們向我請示,不敢殺了這兩個人,于是轉運到了芝加哥,并放出風聲說是兩人遠走尋求更多的政治支持,剛好,芝加哥那里確實有一些天真的報社和政客支持清國勞工,一切都順理成章。”
“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上來就暴露自己的目的。現在,你殺了我,永遠也別想救人。”
“我提醒你,芝加哥沒有一個你們清國人,你們這么多人能湊出多少合法的勞工憑證、移民文件?芝加哥可不是圣佛朗西斯科和薩克拉門托,那里將是你們的墳場。”-->>
“接下來是我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