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平原的夜風掠過廢棄的鐵路營地上空。
陳九猛地站起身,影子被火堆拉長,扭曲地投在身后的帳篷布上,“你以為咱們燒工廠、搶銀子、殺紅毛……這一路走過來靠的是膽色?靠的是不怕死,什么計謀?!”
他踢翻一根燃盡的木柴,灰燼騰起,混著草屑撲在阿吉臉上,“我最近連日睇報紙,睇到紙都爛。”
“金山大埠這場大屠殺,鬼佬拖成十幾日才拉人審案,點解?我想破頭都唔明。”
“我那晚回來,我眼都冇合過,驚鬼佬騎兵又來捕鯨廠,驚又要同他們搏命,驚我同梁伯被拉走,愛爾蘭佬趁機打上門…”
“點知乜事都冇。”
“他們只是象征性地抓了幾十個替死鬼,拖拖拉拉。你知唔知那個鬼佬記者收邊個錢?就系愛爾蘭政客同鐵路公司!因為愛爾蘭人有票,我們華人連畜牲都不如!”
“因為愛爾蘭人對他們有用,華人對他們冇用,點解?因為華人冇選票,冇人權,冇辦法支持他們!”
“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咗,這場大屠殺之后的審判,多半就是走走過場,裝裝樣子。”
“要不是報紙上報道太多,我懷疑他們根本連裝樣子都懶到裝。”
“我一開始怎么都搞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我去看報紙看不出什么來,我去問劉景仁,問那個鬼佬記者威爾遜,慢慢先明白過嚟。”
“華人在他們眼中就只是勞動力!同家畜一個樣,因為我們嘅國家落后,因為我們窮,因為我們低聲下氣去討好,因為我們自己都唔把自己當人!”
“這世道,北佬同南佬打完仗才幾年?鐵路公司吸著zhengfu的血,華爾街的銀行家趴在債卷上啃骨頭,連佢老母個總統都是大財主養的狗!這個時候邊個得閑理幾條人命的閑事?”
他蹲回火堆旁,嗓音突然低下來,
“阿吉,你當真以為班大人老爺在乎我們殺幾個愛爾蘭窮鬼?火燒不到他們衫尾,他們睬你都傻!”
“所以我要燒了工業區,我要令到他們痛!痛到骨子里!”
“火車上那么多人見到我們的臉,中國溝那么多人會暴露我們的蹤跡,我們瞞唔住的。”
“那些中國溝的同鄉,他們太窮,又太苦,畀少少錢就總有人會出賣自己的良心。”
“我就是要令到他們知道,讓那些中國溝的鄉親們知道,讓那些鐵路公司的人知道,惹急了華人,一樣會反抗,一樣會燒毀他們的工廠,一樣有sharen的能力!等我們走咗之后,無論他們點樣都不敢再逼迫得太狠,給留少少喘息空間。既然他們不把華人當人,我就要令到他們知道,我們不是他們養的豬仔,而是狼,會咬人的狼!”
“既然知道了他們怕咩,在乎咩……”
他從懷里掏出幾張抄寫嘅賬冊,“那就搶過來!”
阿吉認得這東西,突襲工業區,陳九從炸開的保險箱里搶出這冊子時,一直在讓那兩個鬼佬的俘虜抄寫。
“這上頭記著賄賂官員的每一筆黑錢,私吞的撫恤金,各種爛賬……”陳九的手指摩挲著薄薄的幾張紙,“咱們搶銀元,他們當系野狗啃骨頭;可咱們捏住這冊子,就是捏住了他們的春袋!”
阿吉喉結滾動:“那咱們要不把這冊子公開?找報館,找官府……”
“官府?”
陳九的笑聲比夜風還冷,“金山死咁多人,監倉里有幾個鬼佬?抓了幾個?是誰殺了人,由他們說了算!”
“呢本冊子如今不可以曝光,霍華德講的我一個字都不信,我要多備幾份。等機會,等鐵路公司的老爺們內斗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遞刀;等到國會山的鬣狗要換主子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做敲門的鬼!”
阿吉呆呆望著這本生死簿一樣的冊子,突然打了個寒戰:“九哥,你……你想學這里的大財主?”
陳九沉默了片刻,“阿吉,我們成日住在捕鯨廠,你見過捕鯨冇?”他忽然問。
“冇……”
“我都沒見過,是在報紙上看來的。”
“你知唔知最兇的鯨魚點樣對付?”
陳九咔嗒一聲扳開擊錘,槍口虛指阿吉眉心,
“不是用魚叉,是用炸藥。把炸藥綁在魚叉上,扎進鯨魚脊梁,等它疼瘋了往深海鉆——”他手腕一抖,槍管猛地揚起,“轟!五臟六腑都炸成渣!”
阿吉瞳孔驟縮。
“而家我們就好似這根帶炸藥的魚叉。”陳九把槍口緩緩垂下,“要扎進美國佬最疼的地方,要令到他們舍不得拔,又唔敢留!”
他突然拽過阿吉的衣領,兩張臉幾乎貼埋,“你以為我謀算的是薩克拉門托?是金山?錯啦!我謀算的是這條——”
他另一只手狠狠拍向地面,掌心壓住的正是剛才被阿吉踢亂的鐵路簡筆畫。
“鐵路是美國的骨頭,我們華人就是骨髓!以前他們吸夠了血,將我們當爛骨頭扔咗……而家輪到我們把骨頭嚼碎,咽落去,長成新的肉!”
陳九的指甲在地上摳出深深的痕,“叼他媽嘅‘賒單工’‘黃禍論’!等我們手里攥住鐵路股票、碼頭地契、銀行債卷……你看下這些白人老爺跪唔跪低叫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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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的呼吸粗重起來,眼底燃起兩團火,但好快又黯淡:“但是我們就這么多條槍……連艘像樣的船都冇……”
“當年梁伯他們太平軍打長沙,翼王石達開帶幾千人破五萬清妖!”
陳九松開阿吉,手指向營地外黑沉沉的荒野,“你睇嚇呢個美國,同咸豐年的大清點樣?大財主貪,政客蠢,愛爾蘭人同清國勞工斗,南方老兵同北佬軍官較勁……亂世先至可以火中取栗!”
“阿吉,我來到這里學會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花旗國,錢是規矩,槍是道理。但是我們華人要想站著活,先要學會用他們的規矩,悄悄融入他們,再掀埋他們的牌桌!”
幾聲啼叫掠過營地。阿吉望著噼啪炸響的火堆,突然輕聲道:“九哥,你講的這些……梁伯知唔知?”
陳九的背影僵了一下。好一陣,他沙啞的嗓音混著柴火崩裂聲里傳來:“梁伯漂咗咁多年,見多了潮起潮落。太平事敗,年過半百,他很多話已經不好再講,他不講的,我來講;他想做無力做的,我來做。”
“如果敗了點算……”
“敗了?”
陳九突然笑了起來,轉身時眸子里竟映住血絲,“金山這個墳場埋了幾多無名白骨?唐人街的洗衣房跪住幾多斷脊梁的孬種?如果我敗了,都只不過添幾具硬骨頭——但如-->>果成了!”
“你就可以穿著綢緞褂子,帶著你的崽仔,站在太平洋鐵路公司里撒尿!讓嗰班孫子嘴里喊的‘愛爾蘭勞工萬歲’見鬼去!”
阿吉“噗嗤”笑出聲,笑到后來卻變成了哽咽。他胡亂抹了把臉:“九哥,我跟你干!大不了……大不了十八年后仲搶他娘的鐵路公司!”
陳九望著這個滿臉是淚水的少年,突然有種莫名的哀傷。
他講的振奮,但是這條路要死幾多人,有誰會知……
“九哥,那我們接下來去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