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油房徹底改頭換面,成了漁寮的中心。東邊隔出幾個大通鋪,安置新來的漁民家眷和單身漢子;西邊則辟為學堂和飯堂。
此刻,飯堂里熱氣漸漸消散,幾個阿姐正在收拾。
每天排課是按照活計來分的。身上背著很多活兒的要等到下午或者晚上。
林懷舟帶著小阿梅和陳丁香,阿福和啞巴等娃仔,還有十幾個婦人認字。女先生清脆的嗓音在嘈雜的干活號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陳九剛從海邊巡查回來。褲腳沾滿了濕沙,臉上帶著幾分倦意。
他先去木板房那邊的一間安置傷員的房子轉了一圈,其他人陸陸續續都能下地了,還剩三個重傷的兄弟恢復得還算好,湯藥費雖然流水般花出去,但看著他們氣色漸好,心里也踏實幾分。
何文增和傅列秘也搬到了單獨的房間休養,何文增窩在房間里寫英文開蒙的教材,還要整理鐵路勞工的名單。
偶爾會出來走動,指點一下林懷舟賬目上的事,或是教孩子們幾句英文,傅列秘白日里都不在,跟劉景仁、卡洛律師一起在外活動。
陳九和何文增聊了幾句,走到學堂門口,靠著門框看林懷舟教孩子們念書。她今日穿了件阿萍姐幫著縫的粗布襖子,袖口還打了兩個小補丁。
學堂內,孩子們面前的黑板上,林懷舟用木炭寫下“民齊者強”四個字。
她指著字,一個一個地教讀:“民……齊……者……強……”
孩子們跟著念,聲音稚嫩卻透著股勁兒。
林懷舟又柔聲解釋:“這四個字出自《荀子》,是說眾人同心同德,就能強大無比,無人可欺。但也需警惕,若人心離散,便如一盤散沙,風一吹就散了。”
荊釵布裙,卻難掩那份清麗脫俗的氣質。她講得很認真,時不時彎腰糾正孩子們的握筆姿勢。
陳丁香和小啞巴坐在一起,一個低頭認真描紅,一個則用手指在桌上比劃著什么,獨眼里亮晶晶的。
看著這副景象,陳九心里那點因為奔波和算計而起的煩躁竟也消散了許多。
這或許就是他想要守護的東西吧——不用再顛沛流離,不用再擔驚受怕,孩子們能讀書識字,婦人們能安心勞作,男人們能靠自己的力氣掙口飯吃。
“先生早。”
他走進去,沖林懷舟點了點頭。
林懷舟抬頭,臉上微微一愣,“九爺早。”
她攏住被風吹亂的碎發,眼里映出那人繃緊的下頜線。
兩人之間似乎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客氣,卻又帶著幾分疏離。陳九知道癥結在哪,卻不知如何化解,只好尷尬笑笑。
小啞巴見陳九來了,立刻坐不住,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手里拿著一塊剛學寫字的木炭條,獨眼里閃著好奇的光。
林懷舟猶豫了一下,讓啞巴回去坐下,剩下的人多抄寫幾遍。示意陳九出門,看了他一眼還是輕聲開口:“九爺,仲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林先生但說無妨。”
“是關于……啞仔。”林懷舟的目光轉向墻角那個安靜的孩子,“這幾日教他寫字,他學得極快,悟性也好,已經能寫不少簡單的字了。只是……”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我問起他的名字,他只是搖頭,在地上畫些看不懂的符號,似乎連自己叫什么都不知曉。平日里,大家要么不喊他,要么就跟著梁伯他們喊‘啞仔’,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
陳九的目光也落在小啞巴身上。孩子正專注地在桌上的草紙上寫字,炭筆劃過粗糙的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
這孩子身世不明,無父無母,一路跟著他從古巴的血火里逃出來,又在金山的風雨里跌宕,早已被他視若親細佬。
“他同其他后生唔同。”林懷舟繼續道,“不似其他半大孩子要跟著出海或做雜活,也沒給他分派什么固定的差事。可他就像沒根的浮萍,除了跟著你,似乎哪里都不是他的歸處……”
“他要個根,總得有個名姓傍身。”
陳九沉默了。他想起這孩子那夜壯著膽子見他,那驚喜、倔強的眼神;想起去薩克拉門托的時候,他不讓啞巴跟著,這孩子瞪大了眼睛無聲質問的面孔……
一幕幕畫面涌上心頭,讓他心口發堵。
是啊,這孩子該有個名字,該有個堂堂正正的身份,而不是永遠被叫做“啞仔”。
“九哥待他如同己出,”
林懷舟見他不語,鼓起勇氣繼續說道,“不若……讓他隨了九哥的姓?”
“姓陳……”陳九低聲重復了一遍,目光復雜地看著小啞巴。
讓他冠上陳姓,便是正式將這孩子納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承認了這份不是血親卻勝似血親的聯系。
這不僅僅是一個姓氏,幾乎等于開宗祠認契仔。
良久,他緩緩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好。就讓他姓陳。”
他轉向林懷舟,臉上露出一絲歉意和鄭重:“只是這孩子大名未取,表字也無。林先生是讀書人,見識廣博,這取名字的事,還要勞煩你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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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舟聞,臉上泛起柔和的光彩。她沉吟片刻,看著墻角那個安靜寫字的孩子,輕聲道:“我看這孩子雖歷經磨難,眼神卻清澈,性子也堅韌。不如,取一個‘安’字?一則祈望他此生平安順遂,二則也盼咱們這漁寮能長治久安,讓所有兄弟都能有個安穩日子。”
“陳安……”陳九咀嚼著這個名字,點了點頭,“安樂茶飯,平安喜樂,好!就叫陳安。”
這個名字普普通通,卻也正合陳九的心意,他不愿意啞巴成日舞刀弄槍,以后再跟血恨沾邊。踏踏實實過好日子,也不負這個名字的期待。
他喊過來啞巴,給他重復了幾遍這個名字。
啞巴聽懂了,猛地抬起頭,獨眼亮晶晶地看著陳九和林懷舟,手里的炭筆滾落在地都未察覺。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幾聲模糊的“啊啊”聲,小手激動地比劃著,似是想表達什么。
陳九走過去,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頭:“以后,你就叫陳安了。”
小啞巴……不,陳安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眶瞬間紅了,卻沒有掉淚,只是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用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卻又無比認真地寫下了兩個字:
陳安
“等過幾日,”陳九站起身,望向窗外議事堂的方向,那里已經接近完工,只剩下一些收尾的活計。
“議事堂落成那日,咱們燒黃紙,放炮仗,好好慶祝漁寮落成。到時也給陳安辦個簡單的認宗儀式,請梁伯做個見證,把他正式掛在新會陳氏名下,也算讓他在這金山,認祖歸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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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業結束,卻也輪不得休息。
林懷舟坐在煉油房的角落,面前攤開的是漁寮草創的賬本。上面用筆記著每日的魚獲量、木料采買、糧食消耗。
她素手執筆,將這些混亂的數字一一謄抄整理,眉頭微蹙。屋外是震天的號子和木材撞擊聲,間或夾雜著王崇和練兵的暴喝,吵得她有些心煩。
可當她抬眼望去,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個指揮著眾人干活的身影上。
陳九脫了外衣,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布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結實黝黑的小臂。他正蹲在地上,和老木匠阿炳叔比劃著什么,手指在泥地上勾勒出房屋的輪廓,語氣雖然急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他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前一刻還在和梁伯商議巡邏布防,下一刻又出現在伐木的隊伍里,甚至親自掄起斧頭劈砍最硬的木料。他身上的傷疤在陽光下若隱若現,那是她初見時便暗自心驚的印記。
林懷舟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紙上“陳九”兩個字。
在廣州府的家中,她見慣了錦衣玉食、吟詩作賦的才子,也見識過手握權柄、威嚴冷漠的長輩。
可那些人,與眼前這個在泥濘和魚腥中打滾,卻硬生生撐起數百口人生計的男人相比,竟顯得如此蒼白遙遠。
她想起那夜,阿昌叔半是強迫半是好心地將她從賊人手中“救”下,安置在這荒僻之地。起初她心中滿是惶恐與不安,甚至暗自戒備。
可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她看到的是一個寡少語,卻將所有責任扛在肩上的領頭人。
他會因為一筐魚的分配露出冷硬的表情,也會在夜里獨自坐在礁石上,望著故鄉的方向沉默良久。
他會在飯桌上把最大塊的魚肉夾給受傷的兄弟,也會在小啞巴和陳丁香打鬧時,露出難得的、帶著幾分笨拙的笑容。
這種粗糲的溫柔,是她從未在那些沉迷聲色犬馬,流連煙花酒巷、dubo場所的男子身上見過的。
廣州府的少爺,外面的饑荒戰亂與他們無關,住在紅磚洋樓中,一杯紅茶、一個壁爐、一堆女人…..
她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圈圈漣漪,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她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壓下,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賬目上。
可筆尖懸在空中,卻遲遲落不下去。窗外,陳九-->>正扛起一根粗壯的圓木,脊背的線條在汗濕的衣衫下繃緊如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