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二月十五,臘月三十,金山大埠。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都板街兩側的店鋪早已上了厚厚的門板,連平日里最愛倚在門口曬日頭、偷聽些街上八卦的阿婆,今日也緊閉柴扉,躲在家中不敢露頭。
一股無形的沉郁壓抑,籠罩在每一個唐人街居民的心頭。
從靠近愛爾蘭社區的卡尼街,到花園角,所有通往唐人街的巷口,都悄然出現了面色冷峻、眼神銳利的漢子。
他們或三人一組,或五人一伙,皆是短打勁裝,腰間鼓鼓囊囊,藏著致命的兵刃。
這些人,便是各堂口派出的“清場”人馬,他們的任務便是將這片即將化為血腥戰場的區域,與外界徹底隔絕開。
“戒嚴”的命令,早已通過各種隱秘的渠道,傳遍了唐人街的每一個角落。
今日,從日出到日落,除非慶典結束,塵埃落定,否則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核心區域。
這不成文的規矩,便是“擺茶陣”前雙方共同的默契。
這既是為了避免沖突升級,殃及無辜的街坊鄰里,也是為了確保這場決定唐人街未來的“內部解決”,能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下進行,不受外界任何勢力的干擾,更不給那些一直對華人社區虎視眈眈的白人警察任何插手干預的口實。
似乎那些巡警也嗅到了不同往常的氣氛,剛打著哈欠來值班,就給同伴使了個眼神,讓他去局里招呼人手。
看守入口的打仔默不作聲,任由對面隔著幾步的白鬼掏出了槍放在手邊,中華公所連同至公堂一起放過話,今日邊個讓鬼佬進了唐人街,就用誰的人頭祭關二爺。
幾分鐘后,天邊終于泛起了一抹魚肚白。
第一縷微弱的晨曦,艱難地穿透了金山灣上空厚重的海霧,灑在至公堂門口抬出來的那塊漆黑的牌匾上。“金門至公堂”五個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這是浸透血淚的洪門金字招牌。
陳九一身黑色暗花綢緞短打,靜靜地立在堂前。
這身衣裳是阿萍姐帶著幾個手巧的女工趕制出來的。料子是上好的湖州杭綢,入手柔滑卻不失筋骨,貼身穿著,既能活動自如,又不失一份沉穩干練。
袖口與褲腳都用同色的黑色絲線,密密匝匝地收了邊,更顯得他身形挺拔,氣勢迫人。
他腰間斜插著一柄繳獲自愛爾蘭騎兵的馬刀,刀鞘反復擦拭。
刀柄上新纏的深紅色防滑麻繩,是用上好的桐油浸泡晾曬而成,緊密而厚實,仿佛能吸盡他掌心即將滲出的汗水與那股壓抑不住的凜冽殺氣。
陳九立于堂前,目光一掃,灰色蒼穹如巨碑壓頂,一股無形大勢籠罩。
都板街兩側樓閣商鋪的輪廓,在他眼中化為水墨剪影。
往昔喧囂,此刻只余風過燈籠的嗚咽,似鬼魂嘆息。
鼻尖縈繞的不再是往昔咸魚、藥材、煤煙的混合味道,而是一股精神緊繃下聞到的風雨欲來的、更為肅殺的氣息!
更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與磨刀石碰撞的寒意,刺激著他的精神,昨夜的困倦竟是一分也無了。
他陳九的名,自古巴死人堆中被人抬出,挾裹著求活的意志,硬生生在這金山撕開一道口子。
他的身后,整整齊齊地肅立著五十名精銳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