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親自在前引路,將趙鎮岳、陳秉章、張瑞南這三位最具分量的“大佬”,請上了秉公堂二樓臨時辟出的議事廳。
張瑞南此行恐怕暗中整合了中華公所的意見,此行估計也是有話要說。
卻不知道陳秉章過來又為何。
其余各會館的管事和那些個同鄉會的頭領,則由黃阿貴和劉景仁等人殷勤招呼著,在一樓的偏廳落座。
二樓的房間并不算大,陳設也極為簡陋,只在正中擺著一張半舊的八仙桌,配著幾把不成套的太師椅。
陳九請趙鎮岳上座,自己則在下首相陪。
其他兩位看了趙鎮岳示意,自請回避,去樓下找人喝茶去了。
小啞巴陳安捧上茶來。
他如今已是半大小子,褪去了幾分稚氣,舉止間也沉穩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習慣性藏在陳九身后。
只是那只獨眼,在看向趙鎮岳時,依舊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警惕與審視。
茶是普通的武夷巖茶,水是后院打的井,燒開仔細過濾沉淀過的,入口倒也甘醇。
趙鎮岳呷了一口茶,將茶盞穩穩放在桌上。
趙鎮岳開口:“阿九,今日你呢個秉公堂開張,排場真是不細啊。《公報》老夫都細細睇過,寫得好!字字句句,都好似從咱們華人個心口度挖出來的說話,真真確確是為我們呢班金山阿伯,講出咗心底憋屈咗好耐又不敢呻的苦水。”
他停了一陣,語氣更沉幾分,帶住幾分過來人的審慎同試探。
“只不過,呢的撫恤亡魂,招人墾荒,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利民的大好事,但亦都是要使大把銀錢,無底坑一樣。”
“老夫知你先前在薩克拉門托執到些‘橫財’,手頭松動,但金山銀山,都有坐食山崩的一日,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至公堂的船運生意,近排都算安穩,你若有心,老夫可以勻一股給你,讓你的人手都埋一份,既可以多條財路,亦算是趙伯我的一份心意,點睇?”
陳九心里明白,趙鎮岳不僅是投石問路,亦是不聲不響地施恩。
至公堂的船運生意,除了明面那些正經貨運來往,恐怕暗地里都不少得那些“不見得光”的勾當,鴉片之外,真不知還有什么。
他是想將自己這股新勢力,更深地綁在至公堂條船上,方便控制,亦順便試下自己會不會同他同流合污,沾上那些黑手生意。
“趙伯厚愛,心領。”
陳九放低茶杯,面色平靜。
“捕鯨廠的漁獲,薩克拉門托那邊的農場,仲有金山呢度陸續盤落來的幾間鋪頭,只要兄弟們肯勤力的,嚼谷用度都仲頂得住,不敢再勞煩趙伯你費心。”
“至于至公堂的船運大生意,我后生見識少,眼界又窄,怕且幫不到乜嘢大忙,更不敢分潤趙伯您的辛勞。”
他這番話,既是婉拒,亦清楚講明自己不想掂那些“不干凈”的生意。
趙鎮岳聽完,眼內精光一閃而過,卻又冇發火,反而微微一笑,贊道:“后生仔有骨氣,是好事。不貪不占,先至行得正,走得遠。老夫冇睇錯你。”
他話鋒突然一轉,語氣都嚴肅幾分,“只不過,阿九,你都要明白,呢個金山地界,水深得很,龍蛇混雜,絕對不是善地。你今日占咗呢個花園角,開咗秉公堂,名聲是打響咗,但亦都變成出頭椽子,風吹雨打,首當其沖。”
“六大會館嗰班老家伙,今日雖然把口講得好聽,個個都來道賀,但他們肚里面究竟打緊乜嘢算盤,你我心照不宣。”
他伸手指了指樓下那些嘈吵的人群,還有街面上那些鬼鬼祟祟的探子,“今日他們肯來捧場,送上賀禮,都不過是睇在你嗰五十條敢打敢殺的槍,同你背后嗰幾百個肯為你賣命的兄弟份上。但呢份敬畏,呢份暫時的安寧,又可以挨到幾時?人心隔肚皮啊。”
陳九沒有出聲。趙鎮岳講的這些,他又點會不知。
這個金山華埠,看似好似同聲同氣,其實暗流涌動,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稍為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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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義堂雖說已經收咗皮,但他背后有人和會館撐腰,仲有寧陽、三邑嗰幾家暗度支持。葉鴻雖死,但那些靠煙土賭檔養活的爛仔散兵,邊個不想住卷土重來,搶返失地?”
“你今日成立秉公堂,貼街招招賢,撫恤勞工,墾荒分田,呢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挖緊他們墻腳,斷他們財路,他們點會咁容易罷休?”
趙鎮岳把聲壓得更低,帶住一絲警告的意味,“更不使講,外面那些紅毛番,無論是勞工黨嗰班亡命之徒,定是差館那些貪得無厭的差佬,邊個不想從咱們唐人身上刮層油落來?你而家聲勢搞到咁大,早就變成他們眼中的肥豬肉,一塊個個都想撲上來咬一啖的肥豬肉。”
“阿九,你呢個秉公堂,名義上叫‘秉公’,實際上已經企咗在風口浪尖,四面楚歌。”
老坐館長長嘆氣,“老夫今日來,一是真心替你道賀,二是想聽下你接下來究竟有乜嘢打算。”
“至公堂總算仲可以為你呢個后生仔,遮擋幾分風雨,幫襯下。講到底,咱們都是洪門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洪’字。”
“秉公堂,不也是洪門堂口?”
陳九看著趙鎮岳那張布滿皺紋、寫滿歲月滄桑的老臉,那雙昏暗光線下依然鋒利的眼睛,心里面五味雜陳。
趙鎮岳今日番話,有試探,有拉攏,或者都夾雜一絲真心的擔憂和提點。
這只老狐貍,是不是念住幾分兩人之間那份香火情,又或者,是在他身上看到某種自己曾經擁有,但現在已經沒有的。
那份敢于打破一切,重塑一切的血性勇氣。
“趙伯,”
陳九沉聲講:“我陳九做嘢,向來只求對得住自己良心。秉公堂既然成立,就要堅持做落去…”
“呢件事你我不做,又可以指望邊個?”
“至于做咗之后會點樣….”
“我捕鯨廠的刀,仲未鈍過!我手下幾百號兄弟的血,亦都未曾冷過!”
“我捕鯨廠的漢子每日揮刀千下,揸槍練靶兩個時辰,不是為榮華富貴,更不是為咗我陳九個人私心。”
“至于我,能夠死在這條路上,都算冇憾!”
趙鎮岳聽完默然。
他拎起面前茶杯,但沒有飲,只是用茶蓋輕輕撥弄住杯里面浮沉的茶葉。
隔了一陣,他慢慢開口,似乎是猶豫許久,帶住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香港總堂那邊,派了人過海。”
陳九心中一動,目光微微一凝:“嗯?….他們想搞乜?”
趙鎮岳冷笑一聲,語氣帶住幾分不屑和警惕,“無非是見金山呢塊肥肉太好食,想來分一杯羹啫。帶頭的是和記客棧的周世雄,仲有筲箕灣的陳金牙,元朗的鄧九斤,都是在香港地面上心狠手辣、有不小勢力的角色。”
“計計日子,他們都差不多到,怕且不使幾耐,就會另起爐灶,同我至公堂爭呢個金山華埠的話事權。”
他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我老骨頭,恐怕壓不住。”
“名分大義,更勝過拳頭幾分。”
“趙伯的意思是,要我先替您掃清呢班過江龍?”
陳九即刻就聽出趙鎮岳的弦外之音。
“我的意思是,”趙鎮岳放低茶杯,眼光灼灼望向陳九,一字一句,“至公堂同你呢個華人漁寮,當務之急,是要聯手對外。香港來的這班人,是過江龍冇錯,但金山呢個地頭,畢竟是我們經營多年的根基。他們想在呢度插旗立棍,就要先問過我們肯不肯!”
“阿九,你是至公堂的紅棍,護衛堂口,清理門戶,本來就是你分內事!”
“至于六大會館那班墻頭草……”
趙鎮岳眼內閃過一絲濃濃的寒意,“不使驚。等搞掂香港這班不受歡迎的人客,呢條唐人街的規矩,自然由我們話事。到時,阿九你呢個秉公堂,先至算真正在金山企穩腳。”
陳九心里面暗自盤算,趙鎮岳是想借他只手,清除異己,一統金山華人幫派。
在金山廝混二十年的老人,算盤打得真是精。
先是捧他做紅棍,給個名份綁住他,再許以利益,拉攏他的人心,現在又拋出香港洪門這個共同的“外敵”,想將他徹底綁上至公堂的馬車。
做了這個紅棍,真是麻煩不斷,同洪門的瓜葛越來越深。
如今,竟是真被梁伯說中,深陷泥潭,動彈不得。自古名分一事,背了就讓人不自覺佝僂三分。
“趙伯,”
“外患未除,點講內斗?香港的兄弟遠道而來,始終是客。依我睇,不如先禮后兵,探下他們虛實,睇下他們究竟有乜企圖。若果可以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更好?畢竟,都是我洪門兄弟,自已人,何必自相殘殺,白白畀外人笑話?”
趙鎮岳聽完,深深望了陳九一眼,好似想從他的臉上看出幾分端倪。
隔了好幾息,趙鎮岳發出一陣意味深長的哈哈大笑:“好!好一個先禮后兵!好一個自已人!阿九啊阿九,你呢個后生仔,比老夫我想的,仲要沉得住氣,亦睇得更遠!呢份心性,難得,難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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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走到陳九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帶了幾分真心的贊許,“既然是咁,呢件事,就全權交畀你呢個紅棍去辦。需要乜嘢人手,調動乜嘢資源,盡管開口,至公堂上下,冇有不聽你支笛(指揮)的!”
“多謝趙伯信任。”
陳九亦起身回禮,心里面卻沒有什么喜悅。
“全權”兩個字背后,是更深的漩渦。
好似放權,實際上是將他推向風口浪尖,等他去面對那些更加棘手危險的局面。
兩人聊得差不多,也不好晾住兩個會館老叔父太久,就叫陳安去招呼他們。
腳步聲慢慢行近。
不多時,陳秉章同張瑞南一前一后,一齊走了上來。
“趙龍頭,兆榮賢侄,”
陳秉章一入門口,就擠出笑容拱手,多了幾分謙恭。
寒暄幾句,他就不再猶豫,直接開口。
“賢侄今日成立秉公堂,為我金山華工請命,伸張正義,實在是我們的榜樣,我們佩服到不得了。我岡州會館,愿全力支持賢侄,共襄義舉!”
他目光轉向陳九,帶住幾分鄭重同誠懇:“不瞞你講,老朽如今年紀大,精神不夠。會館里面好多事務,都覺得力不從心。賢侄年輕有為,深孚眾望,又有呢份為同胞謀福祉的擔當同魄力,老夫諗(想)過好多次,想請賢侄屈就,做我岡州會館的管事,幫手老朽打理會館所有事務。”
“等過多排,老朽就可以安心退休,呢個岡州會館的擔子,就正式交畀賢侄你。都是新會子弟,更是要守望相助,賢侄你咪推辭啊。”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卻是不知有幾分真假。
話一出,不單止陳九,連旁邊的趙鎮岳同張瑞南都嚇了一跳,面色一變。
陳秉章這是要將整個岡州會館,都押在陳九的身上!這手筆,不可謂不大!這老家伙,是看出了什么風向,還是另有所圖?
張瑞南動容,但很快又變回那個笑瞇瞇的樣,拍手贊道:“秉章兄高義!高義啊!陳九兄弟年輕有為,智勇雙全,若果可以由他執掌岡州會館,實在是我們金山唐人的福氣,我寧陽會館亦都會大力支持!”
他心里面卻暗罵陳秉章,落手真是快,搶先一步同陳九示好,將自己擺在邊度?
只是當下,又讓他如何阻攔,以后中華公所又該如何相處?
趙鎮岳亦是目光閃爍,心中念頭急轉。陳秉章此舉,無疑是給陳九的勢力又添了一塊極為重要的砝碼。
岡州會館在六大會館之中,實力雖不算頂尖,但在洗衣行業和部分底層苦力招募方面,亦有著不小的影響力。
若陳九真能掌控岡州會館,其在唐人街的話語權,將不可同日而語。
這后生仔的翅膀,是越來越硬了,也越來越難以掌控了。
陳九看著陳秉章那雙充滿期盼與信任的蒼老眼睛,心中亦是波瀾起伏。
“陳叔公,”陳九深吸一口氣,定一定神,鄭重咁回了個禮,“您老人家咁睇得起細佬我,感激不盡。會館管事呢個位,我不敢推辭,一定會盡心盡力,不會辜負叔公你的托付。至于接管會館的事……”
“后生仔年紀輕,資歷淺,仲要叔公您老人家多多指點教誨,先至可以不辱使命。”
陳秉章聽完,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連連點頭道:“好!好!好啊!有你呢句話,我老人家就放心!以后,岡州會館上下,都聽賢侄你的!”
一場秉公堂的開業典禮,竟在不知不覺中,攪動了整個金山華埠的風云。新的聯盟正在悄然形成,舊的秩序在劇烈搖晃。
而更大的風暴,似乎已在遠方的海平面上,開始醞釀……
陳九送走幾位大佬,獨自站在秉公堂二樓的窗前,望著樓下漸漸散去的人群,以及街角處那些依舊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各方探子,嘴角不由泛起一絲苦笑。
他知道,從今日起,他陳九的名字,將會更深地刻在這金山華埠的恩怨情仇之中。
他也明白,趙鎮岳也好,陳秉章也罷,他們今日的示好與拉攏,背后都藏著各自的算盤與圖謀。
趙鎮岳先頭一番話,更是隱隱的敲打,內藏威脅。
這些人,在金山這片土地上浸淫多年,早已習慣了在洋人劃定的那方小小的“區域”里討生活,習慣了在各種勢力的夾縫中勾心斗角,爭奪那點可憐的殘羹冷炙。
他們或許也曾想過要跳出這個圈子,去看看外面更廣闊的天地,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早已固化的生存模式,卻讓他們始終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習慣困在這方天地里,早就沒有跳脫出來掙扎的心了。”
陳九喃喃自語。
他想起話本小說里那些被閹割了血性的太監,在皇權傾軋下茍延殘喘,爭的不過是主子賞下的殘羹冷飯,何其相似。
最終,都在那高高的宮墻之內,被磨去了所有的棱角,變成了只會阿諛奉承、爭權奪利的行尸走肉。
他知道,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在這些人眼中,或許是魯莽,是狂妄,甚至是自取滅亡。
他們或許會暫時懾于自己的武力而選擇退讓與合作,但背地里,不知道會有多少小動作,多少陰謀算計。
一群習慣了黑暗的老鼠,突然見到了一縷陽光,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恐懼和排斥。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洋人,更不會樂于看到華人社區出現一個不受他們掌控的強大勢力。鐵路公司、市政廳、警察局……這些龐然大物,隨時都可能亮出他們的獠牙,將這剛剛萌芽的一點希望徹底扼殺。
“四面楚歌……如履薄冰……”
陳九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條路,注定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惜.......
選了這條路。
他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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