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新年已經月余的城市,比往常壓抑。
這座被無數淘金客和遠渡重洋的華人賦予了“金山”美夢的城市,開啟一個新的時代,也預示著另一個時代的落幕。
淘金熱的余溫尚存,鐵路帶來的短暫繁榮如同海市蜃樓,掩蓋不住經濟波動下洶涌的暗流。
華人,這些曾用汗水和生命鋪就了鐵路基石、在礦洞中挖掘出城市繁榮的“苦力”,在經濟下行、白人失業率攀升的陰影下,驟然成了某些勢力轉嫁矛盾、煽動民粹的完美靶子。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焦躁。
街頭巷尾的酒館里,充斥著對“黃皮猴子搶奪飯碗”的咒罵;
英文報紙的版面上,排華的論如同毒草般瘋長。
這股寒流,在德裔商人背景、高舉“改革”與“秩序”旗幟的威廉·阿爾沃德當選市長后,迅速匯聚成一場新的的政治風暴。
歷來走出困境的方法,不外乎“進步”與“犧牲”。
誰是“軟弱可欺”的群體誰就是犧牲品。
城市發展所需的“新的紅利”需要盛大的儀式和一場精心策劃的圍獵。
——————————————————
“李伯,李伯!快啲,快啲收檔啦!‘衛生隊’嗰班瘟神又行緊過來喇!”
夕陽的余暉尚未完全隱去,都板街上“李記洗衣坊”的小鋪門前,鄰家茶館的伙計小豆子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惶。
洗衣坊的老板李伯年過半百,佝僂著背,正就著昏暗的油燈,仔細熨燙著一件漿洗得雪白的洋人襯衫。
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因為常年浸泡在堿水里,指節粗大,皮膚皸裂。
聽到小豆子的喊聲,李伯的手一抖,烙鐵差點燙到自己。
“又來呀?”
李伯放下烙鐵,渾濁嘅眼入面閃過一絲疲憊與無奈,“咁快又來?上次被他們抄檔,罰咗我成十個大洋,呢個月的米都仲未有著落呀!”
“系啦!”
小豆子喘住大氣,“聽講今次帶隊的是個新來的鬼佬隊長,出手好鬼重!你老人家快點將新收的污糟衫塞入后院柴房啦,門板都快點頂實!”
李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阿爾沃德市長推行的那部該死的“立方空氣法”,目標瞄準了他們這些窮苦的華人。
所謂的“立方空氣法”,即市政條例第九百三十九號,是阿爾沃德市長“新政”中最先祭出的一柄屠刀。
街面上識英文的曾大聲宣讀過,聽聞者無不氣憤,更有膽小的當場流淚。
法律條文寫得冠冕堂皇:“為改善本市擁擠的居住環境,保障公共衛生,預防疫病傳播,規定每位成年居民在住所內必須擁有至少五百立方英尺的空氣流通空間,十二歲以下孩童減半。違者將處以高額罰款或監禁。”
五百立方英尺(大約14平米)好多人不懂,宣講的漢子特意提點。
“就是沒人都要住一間半房,四桁瓦啦!”
這法律聽起來似乎是為了大家好,可誰不知道,住在外面就經常被歧視、被壓迫。
金山至少上萬華人,絕大多數都擠在唐人街,會館抽水放貸好歹還是個人,有活路。
在外面住,夜里被人割了脖子都不知道!
這金山的唐人街不小,可也架不住人太多。
華人勞工大多聚居在狹小逼仄的板房、閣樓甚至地窖里,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擠在一個空間住上下鋪上是常有的事。
別說五百立方英尺,便是一個鋪位都要真金白銀的去搶!
這法律,分明就是沖著他們這些窮的要命的人來的!
法律頒布的第三天,一支由市長親自授命組建的“衛生巡查隊”便耀武揚威地開進了唐人街。
這支隊伍成分復雜,既有正規警員,也有從社會上招募的失業白人,甚至混雜了不少平日里就與華人積怨甚深的愛爾蘭幫派分子。
他們個個手持警棍,腰挎左輪,部分人還裝備了buqiang,煞是威風。
就這樣,這群幾十人的持槍隊伍大搖大擺地闖進了唐人街,無人敢動。
李伯的洗衣坊,因為臨街,自然成了重點“關照”的對象。
第一次巡查,他們便以“后院晾曬衣物過多,影響空氣流通”為由,不由分說地將李伯辛辛苦苦漿洗晾干的幾十件衣物扯下,扔在泥水里踐踏,還開出了一張五十美元的罰單。
李伯苦苦哀求,說自己只是個小本經營,哪里拿得出這許多錢。
那巡查隊長,一個滿臉橫肉的愛爾蘭人,只是冷笑著,用警棍敲打著李伯的柜臺:“你要么就是支付罰款,要么就是,去坐牢!你們這些黃皮膚的豬,你們應該滾回你們自己的國家去!”
最后,還是靠著洗衣行會的通譯出面調停,東拼西湊,才勉強湊足了十塊鷹洋,算是破財消災。
可洗衣坊的生意,本就利薄,這一折騰,更是雪上加霜。
“阿香!阿香!”
李伯朝著后院喊道,“快啲,閂好啲門窗呀!嗰班瘟神又來喇!”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后院里,一個名叫阿香的年輕姑娘正吃力地攪動著大木桶里浸泡的衣物。
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間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相稱的愁苦。
她是李伯遠房的侄女,父母早亡,跟著李伯在洗衣坊幫工,勉強糊口。
聽到李伯的喊聲,阿香連忙放下手中的木棍,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快步走到前堂。
“李伯,又來查啊?”
阿香的聲音有些發顫。
上一次巡查隊的暴行,她還心有余悸。
那些人沖進來的時候,眼睛都紅得像要吃人,一個伙計只是因為動作慢了些,便被一警棍打得頭破血流。
“嗯,”
李伯點了點頭,神色凝重,“小豆子話,今日帶隊嗰個仲惡。你將后院的門里面閂實,無論聽到乜嘢聲,都千萬不要出來。”
阿香還想說些什么,門外已經傳來了粗暴的砸門聲和巡查隊員的叫罵聲。
“砰!砰!砰!”
杉木門板在重擊下發出痛苦的呻吟。
“開門!sanitarysquad!衛生檢查!”
一個沙啞的嗓音吼道,帶著濃重的口音。
李伯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舊布褂,顫巍巍地走上前,拉開了門栓。
門外,十幾個武裝巡查隊員手持警棍和qiangzhi,簇擁著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白人。
他眼睛掃過李伯,又輕蔑地打量了一下洗衣坊內簡陋的陳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哦,老家伙,又是你,嗯?”
約翰遜用警棍指了指李伯,“上一次的那個罰款,你支付清了沒有?我可是警告你,如果這一次,再次檢查出問題,那可就不是十塊錢能了結的事情了!”
“官爺,官爺,”
李伯會說幾句簡單的英文,此時卻一個單詞都吐不出來,情急之下他連忙點頭哈腰,臉上擠出謙卑的笑容,“上次啲罰款,我已經托咗會館的朋友交清咗喇。小店本小利薄,真是頂唔順咁樣搞法。求求官爺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呀!”
約翰遜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根本不理會他的哀求,大手一揮:“進去!去我仔細地進行搜查!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讓我們看看這些黃皮膚的豬窩里面,究竟藏了多少骯臟的東西!”
巡查隊員們如狼似虎般沖了進來。
他們粗暴地推開李伯,用警棍將熨燙好的衣物挑翻在地,用腳在那些雪白的襯衫和裙擺上肆意踐踏。
柜臺上的賬本、算盤被掃落在地,發出刺耳的聲響。后院用來浸泡衣物的大木桶被踢翻,渾濁的堿水混著未洗凈的污漬流淌滿地。
“這里!還有這里,太擁擠了!”
一名巡查隊員指著后院堆放木柴和雜物的小隔間,對約翰遜喊道,“根據‘立方空氣法’的規定,此處至少需要空出三百立方英尺的空間!”
約翰遜走過去,用警棍撥開那些雜物,露出了緊閉的柴房門。
“哦?這里面是什么東西?”
李伯的心猛地一沉,柴房里,阿香正躲在里面!
他連忙上前解釋:“官爺,嗰度……嗰度是擺柴的地方,冇乜好睇的。wood,wood!”
約翰遜冷笑一聲,對身旁的兩個隊員使了個眼色。
“把門弄開,快點,用力踹開!”
“官爺!官爺!入面冇人啊!全部都是些柴火來的……”
李伯急得滿頭大汗,想要上前阻攔,卻被兩名巡查隊員粗暴地推倒在地。
“砰!”的一聲巨響,柴房簡陋的木門被踹開。阿香驚恐的尖叫聲從里面傳了出來。
約翰遜大步走了進去,只見阿香蜷縮在墻角,雙手緊緊抱著頭,渾身瑟瑟發抖。
“啊哈!果然藏著人!”約翰遜一把揪住阿香的頭發,將她從柴房里拖了出來。
“放開她!放開她!她系我侄女來的……”
李伯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想要上前保護阿香,卻被一名巡查隊員用槍托狠狠砸在背上,痛得他悶哼一聲,再次跌倒在地。
“違反’立方空氣法’,藏匿人口,妨礙公務!”
約翰遜獰笑著,將阿香推到記錄員面前,“都給我記下來!罰款五十美元!即刻搬離!否則,統統抓進監獄!”
阿香的臉上布滿了淚痕,她絕望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李伯,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兇神惡煞的巡查隊員,心中充滿了無助與恐懼。
今天,她們的這個小小的洗衣坊,恐怕是保不住了。
————————————
在主街道之外的邊邊角角,那些被稱為“窩棚”的簡陋木屋里,更是“衛生巡查隊”重點“關照”的對象。>br>這些由木板和竹席搭建的棚屋,低矮、潮濕、擁擠不堪,往往一間小屋子就要擠上十幾甚至幾十個單身勞工。
天還未亮,洗衣工陳永仁便被隔壁傳來的粗暴砸門聲驚醒。
他一個激靈從冰冷的鋪草上坐起,心怦怦直跳。又是那班死要錢的差狗!
他側耳傾聽,女人的哭喊聲、孩子的尖叫聲、以及巡查隊員們不堪入耳的咒罵聲,清晰地穿透薄薄的木板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