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公所那棟前幾年新建的磚石灰瓦、頗具嶺南風格的兩層小樓,今日戒備森嚴。
門前左右各立著兩名身著黑色短打、腰間鼓鼓囊囊的漢子,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行人。平日里敞開的朱漆大門,今日也只開了一道窄窄的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
公所門前,陸續來了幾位身著錦緞長衫、頭戴瓜皮小帽的“先生”。
寧陽會館的董事張瑞南,年過半百,兩撇鼠須修剪得一絲不茍,臉上總是掛著一副與世無爭的彌勒佛般的笑容,但那雙微微瞇起的細眼中,卻不時閃過一絲精于算計的光。
他今日穿了一件醬紫色團花暗紋的杭綢馬褂。
緊隨其后的是人和會館的林朝生,此人身材矮胖,腦滿腸肥,是唐人街有名的米糧商,據說暗地里也兼著放“貴利”的生意。
他今日一臉的凝重,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也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心虛。
三邑會館的李文田則是個瘦高個,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平日里最是能善辯,也最是斤斤計較。他今日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直綴,手里捏著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即便在這倒春寒的天氣里,也時不時地搖上兩下,似乎不如此便顯不出他的“斯文”與“體面”。
陽和、合和兩家會館的代表則相對低調些,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叔父”,今日卻也都被請了出來,算是走個場面。
岡州會館的陳秉章是最后一個到的。他年歲最長,頭發已然花白,拄著一根烏木拐杖,步履卻還算穩健。
他看了一眼公所門前這肅殺的氣氛,渾濁的老眼深處閃過一絲憂慮,輕輕嘆了口氣,由兩名會館子弟攙扶著,緩緩走進了那道窄門。
公所二樓的議事廳內,早已擺下了一張巨大的八仙桌。桌旁圈椅按序排開,墻角燃著幾支手臂粗的紅燭,燭火跳動。
六大會館的代表們各自落座,彼此間只是略一點頭,便再無多余的語。一時間,廳內只剩下細微的衣料摩擦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周圍一圈的圓凳上早坐滿了滿臉愁容的各個同鄉會的頭人,族老,但是仍耐住性子不發一。
今日是正經的總會議事,有許多問題要解決。
“趙龍頭到——”
門外一聲長長的唱喏,打破了這沉悶的寂靜。
致公堂的龍頭大佬趙鎮岳,在十數名精悍武師的簇擁下,緩步走了進來。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暗花綢衫,手中那根象征著權力和地位的龍頭拐杖,每一下都頓在青石板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趙鎮岳目光如電,緩緩掃過在座的眾人,最后在主位上坐定。
“擺茶陣”之后,無法再敢撩他虎須。
他身后兩個武師則如標槍般立于兩側,面沉如水,眼神銳利,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
“諸位,”
趙鎮岳蒼老而沉穩的聲音響起,“今日請各位來,所為何事,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數。金山華埠,近來風波不靖,外有洋人苛政如虎,內有宵小作祟生非。我等華人若再不齊心協力,共渡難關,只怕將來……”
他話未說完,卻重重地嘆了口氣,其中的意味不而喻。
就在此時,門外又是一陣騷動。
“華人漁寮,陳九爺到——”
這一聲唱喏,讓在座的幾位會館大佬臉色皆是微微一變。
張瑞南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林朝生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錢袋,李文田的折扇也停在了半空。
陳九,這個名字在如今的唐人街,已不僅僅是一個名字….
陳九帶著王崇和與劉景仁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他今日是一身半舊的藍布長衫,袖口洗得有些發白,與這議事廳內的錦衣華服格格不入。
但他那挺拔的身姿,沉靜的眼神,以及身上那股子在血與火中磨礪出來的悍勇之氣,卻讓任何人都無法小覷。
王崇和依舊是那副沉默寡的樣子,腰間的長刀用粗布包裹著,只露出黑沉沉的刀柄,他跟在陳九身后,目光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劉景仁則抱著一個公文皮包,里面裝著漁寮的賬冊和一些重要的文書,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件七成新的西裝,頭發也梳理過,顯得斯文了不少。
“陳九見過趙龍頭,見過各位會館叔伯。”陳九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禮。
趙鎮岳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指了指自己下首的一個空位:“阿九,坐。”
陳九也不客氣,在趙鎮岳的示意下落了座。他一坐下,整個議事廳的氣氛似乎又凝重了幾分。
就在眾人以為該進入正題時,門外再次傳來一聲更為響亮、也更為出人意料的唱喏:
“香港洪門總堂,二路元帥,黃久云,帶埋眾兄弟到——”
“咩話?!”
唱喏聲激起千層浪。
議事廳內,原本就有些凝滯的空氣瞬間繃緊到極點。
六大會館的代表們臉色各異,有的驚愕,有的疑惑,有的則不動聲色地交換著眼神,暗自揣測這不速之客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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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中華公所召集各大會館頭面人物,商討的是關乎整個金山華人社區生計的“洋人新政”,特別是那幾條針對華人的歧視性法案。
此等會議,雖未明,但按慣例,多是華埠內部先行議定對策。
這香港洪門總堂的人,事先未曾得到任何照會,此刻卻以如此鄭重之名號前來,究竟意欲何為?
眾人心中疑竇叢生,紛紛將目光投向樓梯處。
只見一行十余人,在一名身著黑色暗花云紋杭綢長衫的中年男子的帶領下,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
那為首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他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寬檐氈帽,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但他行走之間,步履沉穩,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度。
此人,便是此次奉香港洪門總堂密令,遠渡重洋,臨行前從“紅棍”特扎“二路元帥”副龍頭之職的黃久云。
他身后跟著的三名漢子,他們統一穿著黑色勁裝,腰間都束著寬厚的牛皮帶,似是藏著兵刃。
這些人一進門,便如同一群訓練有素的餓狼,悄無聲息地散開,占據了議事廳內的幾個緊要位置,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黃久云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座的眾人,最后停留在主位上的致公堂龍頭趙鎮岳,以及剛剛在他下首落座的陳九身上。
“問趙龍頭好。”
黃久云走到廳中央,不卑不亢地抱拳行了個禮,聲音不高。
趙鎮岳的臉色有些難看。
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前幾日,黃久云一行人剛抵達金山,他便設宴接風。
席間,他幾番試探,想摸清這香港洪門總堂的真實目的,卻都被黃久云輕描淡寫地岔開,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沒問出來。
論起淵源,至公堂初立之時,無論是人手還是開堂的頭筆資金,確是得了香港洪門總堂的大力支持。
按洪門的規矩,海外分舵,于情于理,都該對總堂奉上一支香,以示尊崇。
然而,時移世易。
如今的至公堂,經過幾代龍頭二十年苦心經營,早已在金山華埠站穩腳跟,勢力遍及各行各業,甚至將分舵開到了紅毛屬地,卑詩省維多利亞港、新金山等地,名號在整個北美華人圈中都如雷貫耳。
這“海外洪門總堂”的招牌,隱隱已有與香港總堂分庭抗禮之勢。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香港洪門總堂的胃口,卻似乎一日大過一日。
一個“海外總堂”,一個“洪門總堂”,這其中的微妙與較勁,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這層窗戶紙,誰也不愿輕易捅破罷了。
黃久云行了個禮,目光卻轉向了陳九:“這位想必就是近來在金山聲名鵲起的陳九兄弟了?”他上下打量著陳九,仿佛要將陳九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果然英雄出少年。黃某來到唐人街冇耐,就成日聽人講九哥的威水史,今日得見真人,真是三生有幸。”
陳九心中也是微微一凜。
這個黃久云看似溫文爾雅,但是對眼利利,眼底藏著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肯定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這是他與黃久云的第一次正式會面,對方一上來便點出他的名字,擺明做足功課。
“黃香主謬贊。”
陳九站起身,抱拳回禮,“陳九一介草莽,何足掛齒。不知今日到此,有何見教?”
“指教就真系客氣。”
黃久云擺了擺手,目光再次掃過在座的六大會館代表,以及那些站在墻邊、神色各異的各會館管事和頭目,“黃某此來金山,一是奉總堂之命,巡查分舵,敦睦洪門情誼;二來嘛……”
他故意頓了頓,“也是聽聞金山華埠近來出了些……不大不小的風波,洋人官府的苛政,也讓眾兄弟的日子很不好過,搞到食不安樂。總堂幾位叔父好掛心,專登派我過來睇睇,有咩香港洪門幫得上手的地方。”
這話一出,在座的六大會館代表們臉色更是變得微妙起來。
香港洪門,這是要公然插手金山華埠的內部事務了?
寧陽會館的張瑞南,那張刻意維持著笑容的臉上,此刻也淡了幾分。
他與人和會館的林朝生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警惕。
三邑會館的李文田則輕輕搖著折扇,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事不關己。
岡州會館的陳秉章,看了一眼陳九和趙鎮岳,最終選擇了沉默。
“有心了。”
趙鎮岳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金山華埠雖偶有微波,但還不至于驚動總堂。些許宵小之輩,洋人的刁難,我等尚能應付。今日我等在此議事,也正是為了商討對策,共渡難關。”
“哦?是嗎?”
黃久云臉上的笑容不變,但眼神卻銳利了幾分,“趙龍頭所極是。我等華人身處異鄉,自當守望相助。只是,黃某有一事不明,還請趙龍頭解惑。”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直視趙鎮岳:“我聽聞,協義堂的葉鴻葉香主……前些時日不幸身故。葉香主亦是我洪門中人,為我們洪門在金山開山劈石,在廣州府立過唔少汗馬功勞。我此番前來,一來是致哀,二來也是想了解一下事情背后的隱情,看看其中……有冇什么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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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一說出口,議事廳內的氣氛驟然又緊張了幾分。
葉鴻之死,本就是一筆糊涂賬,牽扯到至公堂與協義堂的火并,以及六大會館在背后的推波助瀾。
如今香港總堂派人來“了解”,這分明是興師問罪的架勢!
張瑞南等人更是心中打鼓,他們與協義堂暗中勾結,支持葉鴻與至公堂爭斗之事,不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香港洪門是什么意思,是給趙鎮岳助拳敲打,還是別有心思。
趙鎮岳臉色登時難看了起來,早不說,晚不說,當日接風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了幾句略過,沒想到是在這里等著,非要在人齊全的時候開口!
陳九的目光也微微一凝。
這黃久云,看似不經意地提起葉鴻,估摸著是在敲山震虎,試探各方的反應,更是將矛頭直指他陳九和趙鎮岳。
“葉鴻勾結外人,倒行逆施,意圖分裂洪門,擾亂金山華埠秩序,實乃洪門敗類,死有余辜。”
“此事乃我至公堂清理門戶,與總堂無干,就不勞費心了。”
“好一個清理門戶!”
黃久云撫掌而笑,“趙龍頭果然是快刀斬亂麻,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