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鋒陡然一轉,目光盯著陳九:“我怎么聽說,葉鴻之死,與這位陳九兄弟,干系不淺呢?聽聞陳九兄弟在關帝廟前,以雷霆手段,殺曬協義堂的精銳,逼到葉鴻當場自刎。不知……有冇咁的事?”
陳九迎著眾人復雜的目光,神色平靜如水,緩緩開口:“葉鴻魚肉同胞,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陳某不過是順應天意,代天行罰啫。”
“好一句代天行罰!”
黃久云再次撫掌,笑容卻愈發冰冷,“果然是快人快語,-->>九哥果然有膽有識!黃某佩服!”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只是,這金山華埠的’天理’,邊個話事?這‘道’,又該由誰來行?陳九兄弟,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手段與魄力,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但江湖險惡,人心叵測,有時候,這路走得太快,太急,未必是好事啊。”
陳九端起面前的茶碗,不緊不慢地品了一口,才緩緩開口:“說的是。陳某初來金山不久,年紀也輕,行事難免魯莽,日后還望黃兄弟與各位前輩多多指教。”
他目光掃過在座的眾人,語氣卻陡然一轉,“但有一條,陳某銘記在心。”
“凡是欺壓我華人同胞,食人血饅頭,就算是玉皇大帝落凡,我陳九把刀都實斬他個頭顱落酒!”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殺氣十足。
整個議事廳內頓時鴉雀無聲。
黃久云看著陳九,一時啞然,自己不過是試探兩句,這后生仔….
竟然完全不給面子?講了沒有兩句就拍枱,完全不似江湖人做派。
六大會館的宿老你眼望我眼,個個心里叫慘。
你個新來的唔知咩?
這位可是真的幾句聊不到位就敢大開殺戒的主兒,之前還能欺他大本營在捕鯨廠,鞭長莫及,如今花園角,卡尼街可是藏著精銳打仔呢!
你沒看見那個使刀的長身漢子看著你嗎?
有多少人夠人家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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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寧陽會館的館長張瑞南,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端起面前的茶碗,呷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茶水,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諸位,今日請大家來,所為何事,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數。金山華埠,近來風波不靖,洋人的兵痞差佬,大搖大擺地在咱們唐人街的地面上橫沖直撞,這口氣,老朽我實在是咽不下去!”
“張老哥說的是!”
人和會館的林朝生,立刻接過話頭,聲音里帶著幾分刻意拔高的憤慨,“那些紅毛番鬼,簡直欺人太甚!前幾日,我人和會館名下的一家商鋪,就因為里面住了十幾個伙計,便被那巡街的洋差佬尋了個由頭,罰了十塊鷹洋!十塊鷹洋啊!那可是咱們多少兄弟一個月的嚼谷!”
他捶著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眼角的余光卻悄悄瞥向其他人,觀察著他們的反應。
他真正想說的,自然不是那十塊鷹洋,而是他那幾處賭檔,近來生意清淡得能跑馬。
那些修鐵路、挖金礦的苦哈哈們,口袋里比臉還干凈,哪還有閑錢來他這里“耍樂”?
三邑會館的李文田此刻也搖著折扇,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林老板所極是。洋人囂張跋扈,固然可恨。但更讓老夫憂心的,是咱們唐人街的人心啊。”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座的眾人,語氣沉痛:“近來,到各家會館求助的鄉親是越來越多。有被洋人欺負的,有丟了活計沒飯吃的,還有……唉,總之是各種各樣的難處。咱們這些做會館的,本該是同鄉們的依靠。可若是咱們遲遲拿不出個章程,不能為鄉親們出頭,長此以往,這會館的威信何在?人心聚散,就在旦夕之間!”
這話聽著冠冕堂皇,卻也說中了不少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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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館的威信,不僅僅是臉面問題,更直接關系到他們那些“不上臺面”的生意。
人頭抽水,賒單工,調停矛盾的銀子,哪一樣不需要足夠的人望和震懾力來維持?如今求助的人多了,會館若是不管,威信掃地;若是管,又從何處拿出真金白銀來填這個無底洞?
“所甚是。”
陽和會館的老館長,一個頭發花白、咳嗽連連的老者,也跟著附和,“老朽這幾日也是寢食難安。那些洋兵,扛著槍在咱們街面上晃悠,看著就讓人心頭發毛。咱們華人,在金山這地界,本就是寄人籬下,如今更是連自家門口都不得安寧,這日子……唉!”
他話未說完,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
幾個會館的館長七嘴八舌地訴起苦來。
有的抱怨洋人巡警借故盤剝,三天兩頭地上門“檢查衛生”,實則是變相勒索;有的痛斥那些洋人報紙顛倒黑白,將華人描繪成骯臟、愚昧、帶來疾病的“黃禍”,煽動白人排擠華人;
還有的則唉聲嘆氣,說如今金山的營生越來越難做,米珠薪桂,許多華人連飯都吃不飽,更別提去他們的煙館、賭檔、妓院里“幫襯”生意了。
他們口中說的,是臉面,是尊嚴,是同胞的苦難。
但那話里話外,真正讓他們肉痛的,卻是那些見不得光的產業的凋敝。
抽人頭費,如今新來的“豬仔”養活自己都難,老的又沒錢,這筆收入大不如前;賭檔門可羅雀,荷官比賭客還多;鴉片館里倒是人多,全是吸上頭賴著不肯走的窮鬼;至于那些倚門賣笑的雞籠,更是生意慘淡,姑娘們閑得在門口嗑瓜子。
這些才是他們的命根子,是他們維持會館運作、供養手下打仔、以及自己錦衣玉食的源泉。如今源泉枯竭,他們如何能不急?
只是這些話,終究是上不得臺面,只能互相打著機鋒,指桑罵槐,將一腔怒火都發泄在洋人和這不景氣的世道上。
陳九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著這群唐人街的頭面人物們一個個義憤填膺,痛心疾首,心中卻泛起一絲難以喻的悲哀。
他知道,這些人說的,有一部分是實情。
洋人的欺壓,同胞的苦難,都是真真切切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但他也清楚,這些人真正關心的,恐怕還是他們自己的利益,是那些建立在同胞血汗之上的黑色產業。
他們氣憤洋人的跋扈,更多的是因為洋人動了他們的蛋糕,挑戰了他們在唐人街這片“法外之地”的權威。
他們擔憂會館威信的喪失,更怕的是失去了對底層華人的控制,從而斷了財路。
這世道,人人都想活下去,活得更好。
只是有些人,選擇踩著別人的尸骨往上爬。
陳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早已涼透,苦澀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
原本打好腹稿的話愣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這中華公所,又該往何處去?
就在議事堂內怨聲載道,氣氛再次陷入膠著之際,一直沉默不語的黃久云,香港洪門筲箕灣的紅棍,如今的洪門總堂二路元帥,終于緩緩開了口。
“諸位叔伯,各位兄弟,”
“各位方才所,句句在理。洋人欺我太甚,同胞生計艱難,此乃我金山華埠共同之困境。若再如一盤散沙,各自為戰,只怕將來處境會更加兇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繼續說道:“久云不才,倒有兩個粗淺的想法,說出來與諸位商議,看看是否可行。”
眾人聞,皆將目光投向黃久云,想聽聽這位新近過海的人物,究竟有何高見。
黃久云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第一條,便是要整合力量,一致對外。我提議,由香港洪門總堂牽頭,聯合我們金山致公堂,將唐人街所有會館、堂口的武裝力量都匯集起來,成立一支’華人自衛隊’。平日里,各家的人馬依舊歸各家管轄,但若遇到洋人挑釁,或是發生大規模沖突,則統一調配指揮,同心協力,共御外侮。”
“現如今,各掃門前雪依然行不通。”
“我們不必與洋人官府正面對抗,那無異于以卵擊石。但若是洋兵差役在唐人街內暴力執法,欺壓我同胞,我等亦不能坐視不理。當適時出面阻攔,顯示我華人團結之力,讓他們心中有所忌憚,不敢再如以往那般肆無忌憚。”
這話一出,堂內眾人神色各異。
一些小會館的代表眼中閃過一絲意動,若真能有這樣一個統一的武裝力量作為后盾,他們日后在洋人面前,腰桿子也能硬幾分。
但那些大會館的頭領,如張瑞南、林朝生等人,則眉頭微蹙,眼神閃爍,顯然對此提議心存顧慮。將自家的武裝力量交由他人統一調配,這無異于將刀把子遞到別人手中,他們豈能輕易答應?
黃久云似乎并未察覺眾人的心思,繼續說道:“其二,便是要整頓中華公所的章程,明確權責,凝聚人心。如今的中華公所,組織渙散,遇事推諉,難以真正為我華人同胞排憂解難。依我之見,當重新修訂公所章程,明確各大會館的職責與義務,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議事規則和決策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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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要設立公庫,匯集各方資金人力,勁兒往一處使。無論是應對洋人的勒索,還是救濟落難的同胞,亦或是公善事宜,都有章可循,有錢可依。如此,方能真正將中華公所打造成我金山數萬華人共同的家,共同的依靠。”
黃久云這兩條提議,不可謂不大膽,也不可謂不深遠。
若真能實現,金山華埠的局面必將煥然一新。
然而,議事堂內卻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默。
沒有人站出來表示贊同,也沒有人出聲反對。
那些會館的頭領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老僧入定,又像是在仔細掂量著這兩條提議背后,對他們各自利益的沖擊與影響。
黃久云見狀,臉上卻沒有一絲失落。
他早就料到會是這般結果。
他提出的這兩條,看似是為了整個金山華埠的華人著想,實則卻是在挑戰六大會館的既得利益,動搖他們各自為政、盤根錯節的權力根基。這些人,又豈會輕易答應?
他今日拋出這兩條,不過是虛晃一槍,真正的目的,卻在更深之處。
他知道,至公堂的龍頭大佬趙鎮岳,年事已高,對唐人街的掌控力也日漸式微。
多年霸道的后果開始涌現,堂中后繼無人,全是磕頭蟲。
新扎職的紅棍竟然還押著堂內的“白紙扇”不放手,換做年輕時,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今日這般局面,六大會館各懷鬼胎,人心不齊,正是他黃久云趁勢而起,取而代之的絕佳時機。
他只需要將今日六大會館對這兩條“利公利民”的提議漠然置之、不肯合作的消息,巧妙地散布出去,便足以進一步加劇唐人街普通民眾對中華公所的失望與不滿,離心離德之勢必將愈演愈烈。
屆時,他便可效仿國內那些梟雄豪杰的手段,暗中招兵買馬,積蓄力量。
他早已看中協義堂那批人手,葉鴻死后,協義堂群龍無首,正是他出手吞并的最佳時機。只要將協義堂的人馬收歸己用,他的實力便能迅速壯大。
待到時機成熟,他便可尋個由頭,當眾逼迫趙鎮岳下臺,而后憑借雷霆手段,一舉統一整個唐人街,成為金山華埠真正的話事人。
至于陳九那個什么墾荒計劃?黃久云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在爛泥地里刨食?等那些荒灘沼澤真正開墾出來,種出糧食,黃花菜都涼了!屆時,他黃久云早已將唐人街牢牢掌控在手中,金山的天地,也早已換了顏色。
再者說,那些洋人老爺們,會眼睜睜看著華人擁有大片肥沃的土地,坐視華人勢力壯大?簡直是癡人說夢!
陳九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那份悲哀愈發濃重。
他看出了黃久云眼底深藏的野心,也看出了那些會館頭領們各自的算計與虛偽。
唐人街,不管怎么混亂,始終是金山華人的根。
這里有同鄉,有家鄉的口音,家鄉的飯食、雜貨,有媽祖廟、關帝廟。
不管在哪里刨食,沒個固定居所,家鄉的人再不濟也可以寄信到同鄉會館,總會落到手里。
這是精神上的“地標”。
薩城的土地再多,魚寮的漁獲再豐富,終究是無根之水。
唐人街,已經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二十年。
躲不開,也繞不開這里。
只是,這唐人街,這萬千華人所系,想要爭這個話事權,竟是如此之難。
黃久云有一點他倒是沒說錯,自己確實太急。
人心難測….
試把過江人物數….誰能改換金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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