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公所內,好一番擾攘,直至日影西斜,方才人影漸稀。
堂中氣氛沉凝,幾欲令人窒息。
各處會館頭面人物,腹內皆藏著計較,或三五成群,或踽踽獨行,皆怏怏散去。
吵到最后也沒什么實質性結果,只留下滿桌的茶渣,與那未盡的口舌鋒芒,兀自繚繞。
岡州會館老當家陳秉章,年齒已高,此刻正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雙穴,亦欲抽身,離此煩囂之地。
老人家年歲不饒人,此番會議,關乎唐人街日后乾坤,著實耗了他偌大精神。
好日子過了沒幾天,陳九突然出乎意料的沉默,不得已他代表岡州會館說了一些車轱轆話。
他帶著陳永福和會館幾個后生仔,正要回會館仔細思索一下,心底對陳九多了幾分怨氣。
不是在會館內侃侃而談嗎,今日怎么啞巴了?
陳九走在前面,都沒理他,讓他一肚子疑問不知道往何處去。
沒想到走到門口,陳九已經站在那里等他,略帶沙啞得打了個招呼:“秉章叔。”
這個年輕人負手卓立于數步之外。眉眼間是有點乏,渾身透著一股倦怠。
“九侄,有何見教?”
陳九嘴角勾了勾,那笑意卻不怎么到眼底,拱手道:“秉章叔今日為公所之事勞碌,想來也是乏了。跟我一起到卡尼街那間舊宅小坐片刻吧,說幾句話。”
說起卡尼街那處宅院,陳秉章怎會不憶?
去年秋,這伙人初到金山,立足未穩,正是他托付陳永福覓得此屋,暫作棲身之所。
沒想到,前腳剛搬進去,后腳他就把人趕了出去。
后來關帝廟“擺茶陣”之后,他派人將此宅購下,作為賠禮又原封不動的送了回去。
兜兜轉轉,又成了他的地方。真是世事如棋,半點不由人。
陳秉章略一沉吟,頷首道:“如此甚好。”
他心中亦有盤算,正欲探探陳九對此番公所議事的底細,尤其是那新到的香江洪門黃久云,觀其談舉止,隱隱透出一股邪氛,委實不得不防。
當下二人并肩出了公所,殘陽如血,將人影拖得老長。
不多時,行至卡尼街舊宅門首。
大門緊閉,只是二樓窗戶閃過一個人影,很快就大門洞開。
陳秉章立于門前,輕撫那有些陳舊的門框,不禁慨然道:“九侄,此宅與你,倒真有幾分緣法。”
遙想當年,岡州會館之前也是寄身于一處洋人風格的小樓,這么多年經營方才掙得一席之地。
陳九默然頷首,眸中掠過一絲難之色。
宅內簡單處理過,倒也潔凈,只是家什陳設,頗為簡素。
一樓很大,只簡單放了桌子椅子,通往后院的門開著,聚有二十余精壯的漢子,吃住訓練都在這里。
這些是在秉公堂還有老馮的酒樓輪值的漢子,也是陳九跟梁伯在這唐人街藏的后手。
這些人平日里除了上工訓練沒有別的事,見陳九來了也不湊近,只是簡單喊了幾聲。
何文增和梁伯在條凳上坐著,見陳九與陳秉章并肩而入,起身剛要問公所議事如何,陳九卻微蹙雙眉,輕輕搖了搖頭。
幾人落座,王崇和看了陳九一眼,自己去門外待著,平日議事叫了他幾次,他也只是沉默,后來索性不再參與。
讓陳秉章納悶的是,陳九這后生仔居然親自下手擺弄起茶具來,煮水、燙杯、撮茶,一招一式倒還有模有樣。
茶香一起,屋里那股子淡淡的霉味倒也散了些。
頭一杯茶,陳九恭恭敬敬地捧到陳秉章跟前。
茶湯黃亮,聞著就提神。陳秉章呷了一口,一股熱流下去,這幾日的煩躁火氣好像也壓下去不少。
等陳秉章喝完,陳九又給梁伯、何文增、劉景仁他們挨個斟上。最后才輪到自己,卻沒喝,杯子往桌上一放,穩穩當當。
陳秉章心下納罕,實難揣度陳九此舉是何用意。這后生行事素來殺伐決斷,何曾見過他有這般品茶的雅興?
陳九的目光緩緩掃過座中諸人。
陳秉章、梁伯,以及最近在外奔走的劉景仁和何文增。
一時間,堂中氣氛復又沉寂,眾人皆屏息凝神,靜候陳九發話。
陳九突然長嘆一聲,打破了沉默。
他端起茶杯,卻又放下,臉上的表情有些發木,看深了還有幾分悵然。
“今日在中華公所,我……我其實很后悔。”
陳秉章聞一震,錯愕問道:“阿九你咁講系咩意思?今日單嘢,那二路元帥黃久云雖然氣焰囂張,但你應對得咁醒目,氣勢都冇輸過半粒,點會有后悔呢回事?”
陳九搖了搖頭,目光陡然轉為幽深冰寒,語氣卻出奇地平靜:“我后悔的唔系今日。我后悔的是……當日關帝廟前,擺下那茶陣之時……悔不曾大開殺戒,將那滿場各會館、各同鄉會的頭目,算一個殺一個,算兩個殺一雙,盡數屠之!”
此語甫出,四座皆駭然!
陳秉章但覺一股寒流自腳底板直竄頂門,手中茶盞亦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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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過半百,曾經滄海,何等風波未曾歷過?然似這般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殺伐之氣,卻也叫他心膽俱裂。這后生莫非是瘋癲了不成?
他此舉,豈非要將這偌大唐人街,盡數拖入萬劫不復之境地!
“阿九……你……你這是說的什么瘋話!”
梁伯聞,“霍”地一聲,險些立起身來,手中茶盞幾欲失手。
他圓睜雙目,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熟悉的年輕人,那冷冰冰的表情竟然如此陌生。
這平日里處事雖也狠辣,卻尚存幾分轉圜余地的后生,此刻竟能聲色不動,說出這等石破天驚之,周身更散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氣。
梁伯一顆心突突亂跳,他凝視著陳九那雙倦怠中透著精光的眸子,深知其絕無半分戲謔之意。
他太了解這個看著寬厚的漁家仔,陳九是真真切切動過此念,怕是在某個夜闌人靜之時,已將這血腥的計策反復思量過無數遍了。
恍惚間,梁伯眼前竟浮現出昔年滄州城破,那位下令屠戮全城的林將軍。
彼時林將軍,亦是這般倦容滿面,眼下烏青,口中卻以近乎調侃的語氣,頒下那森然的將令。
梁伯一顆心直沉下去,他明白,眼前這后生,絕非戲。倘若當日他真個動了此念,捕鯨廠的漢子若稍有遲疑,他怕是會親自動手,將那些頭顱一一斬落。
更何況,還有門外那個只管殺的快刀!
那日,他的心里,竟是動過如此念頭嗎!
也不知從何時起,這個自新會漁村走出的后生,竟已養成這般梟獍心腸!
念及此,梁伯只覺身墜冰窖,唇齒顫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望著陳九,心頭百味雜陳,既驚且疑,更添無限憂慮:這個后生仔,薩城出走一趟,一直走到這花旗國中部,究竟是歷經了何等變故,方才變得如此……如此決絕無情?
何文增與劉景仁亦是面面相覷。
何文增眉頭擰得死緊,他在至公堂當“白紙扇”,更是耶魯大學社會學的高材生,想的快許多。
陳九這“屠盡公所頭領”的念頭,在他聽來,不亞于于晴天霹靂。
這法子,夠狠,夠絕,短期內確能造成巨大的權力真空。
各大會館群龍無首,如一盤散沙,陳九若能趁勢而起,以雷霆手段整合力量,倒真有可能在最短時間內掌控唐人街。這便是“破而后立”的極端手段,歷史上不乏先例。
可這利,是刀尖上舔血的利。弊端呢?何文增只覺著后背發涼。首當其沖的,便是“名不正不順”。
如此血腥上位,等同于與整個唐人街的傳統和道義為敵,日后如何服眾?怕是日日夜夜都要防著有人尋仇報復,永無寧日。這與他所學的社會契約理論背道而馳,權力若非建立在某種共識之上,單憑暴力維系,終難長久。
長此以往就是社會秩序的崩塌。唐人街各會館雖有齷齪,卻也維系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一旦將這些頭面人物盡數除去,原有的社會網絡、商業聯系、鄉族情感紐帶都會瞬間斷裂。
造成的混亂,恐怕比眼下的明爭暗斗更加可怕。一個新的秩序,如何在尸山血海和人心惶惶中建立起來?難道還能一直殺下去?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點,便是洋人zhengfu的反應。如此大規模的殺戮,即便洋人警察平日里對唐人街的內部爭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次也絕無可能坐視不理。又要花多少錢才能把這件事壓下去?
陳九想借洋人身份行事,這條路怕是也要走到頭了。這無異于引火燒身,將所有華人置于更危險的境地。
就算僥幸成功,內部的反噬之力也足以致命。那些被殺頭領的親族、門生、舊部,豈會善罷甘休?新的反抗勢力會層出不窮,唐人街將徹底淪為人間地獄,血流成河,永無寧日。
這與陳九口中“為華人謀出路”的初衷,豈不是南轅北轍?
何文增越想,心越沉。他心里琢磨,陳九這話,究竟是一時激憤之語,還是深思熟慮后的瘋狂念頭?若是前者,尚有轉圜余地;若是后者,那便太可怕了。
他不由得暗自慶幸,陳九當日并未真的付諸行動。
他看著陳九那張疲憊卻依舊銳利的臉,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相處這些日子,他驚覺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個人,今日為何平白帶了幾分毀滅的戾氣?
那些平和溫順,那些慷慨激昂,那些公然大義,那些隱隱的哀傷,究竟哪個是他最赤誠的一面,還是兼而有之?
那些想著通過日常相處,把陳九琢磨透的想法瞬間煙消云散。
劉景仁則垂首簾,指節在膝上輕輕叩擊。
他不像武夫那般易動肝火,反倒冷靜剖析陳九語背后的機鋒。他隱約察覺,陳九這“悔”,并非真個悔其未曾sharen,而是悔其未能尋得一條更為徹底、更為有效的破局之道。
這屠戮之念,更似絕境中一種極端的設想罷了。
陳九卻似未見眾人驚駭之色,坦然迎向梁伯目光,二人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無形之力在暗中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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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是看都未看旁邊的陳秉章一眼,明明最驚駭的是他。
“點……點解要搞到咁盡?!”
陳秉章聲音顫抖,他著實不解陳九這突如其來的暴戾。
唐人街的規矩,素來講究一個“和”字,如此趕盡殺絕,豈非要將整個華埠拖入血海之中?
陳九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家太陽穴,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清醒:“只因你我眾人,個個都慣咗做豬仔了。”
“秉章叔你蹲過鐵籠嗎?在里面食飯睡覺屙屎屙尿?我蹲過,剛好能讓我蹲著跪著的鐵籠子。”
“你我都是系鬼佬養的豬玀,是干活的牛羊,是狗。主子掟咩狗糧,我們就要在畫定的圈圈入面搖尾乞食,半步都不敢踩出界。”
他語音不高,甚至有幾分含混不清,那股子落寞悲涼卻是怎么也掩蓋不住。
“我自以為看清,直到今日先至明。”
“呢個唐人街,就系困住我們的鐵籠。用黃皮膚、黑頭發、方磚字砌成的鐵籠。你我眾人,皆被困死于此地了。”
“洋人的鞭子抽下來,我們便只能在中華公所里狗咬狗骨爭食。”
陳九目光掃過眾人,“欲要扭轉乾坤,除非改天換地,再無他法。可惜,我成日成夜的想,此事難成。”
他略一停頓,復又道:“呢度唔系大清地頭,在此地,我們班黃面佬皆是少數,在這里就系異類。連購置幾桿像樣的火銃,亦需仰洋人鼻息,看其臉色行事。”
“舊時在薩克拉門托,我盡誅’中國溝’一應吃人血的管事,便是因此。我曾以為,另辟蹊徑,假借洋人名目置辦產業,待到揸住鬼佬的命門生意,握有田畝,待到洋人生計與我休戚相關,斬斷我等便如同割其自身咽喉之日,此路便算走通了。”
“可惜,今日能有那居住法案,能有那衛生條例,明日一紙公文下來,這些盡數被奪走。”
“到那時,辛苦數年,數十年的耕耘,不過是替人斂財。”
“在薩城我做那些事。皆因彼處’中國溝’,不過一灘爛泥,乃是那些修鐵路的勞工們為求抱團取暖,臨時搭建的簡陋聚落,不成氣候。金山唐人街大不相同。”
陳九語氣轉為沉重,“此處,是在金山所有打拼華人的命根所在。一旦此地大亂,人心離散,所有金山華人只會更加零落,惶惶不可終日,任人魚肉。”
聽聞陳九這番剖肝瀝膽之,梁伯心中驚駭漸去,代之以一種難的沉默。
他已了然,陳九的“狠”,并非天性使然,實乃被這殘酷世道逼迫至此。
后生仔一路奔走,睇得太通透,諗得太入肉,是以肩上擔子也過重,多了幾分極端的想法。
陳秉章則是越聽越心驚,也越聽越明了。
陳九此番語,如同一柄快刀,將唐人街塊遮丑布剖開,露出里面流膿的爛肉。他講的鐵籠,又何嘗不是自己大半生都未能掙脫的枷鎖?
陳九深吸一口氣,“是以,擺在我面前的,唯有兩條路。其一,便如我方才所,殺一批,拉一批,在廢墟上度起過新秩序。但咁搞法,我陳九就要背住屠夫個朵,縱花費二十載,也未必能洗凈金山人心。”
“其二,便是’熬’。熬死趙鎮岳,熬到他肯放權,而后順理成章接手致公堂,再徐圖吞并那些零星會館、同鄉會。快的話,十年內成個唐人街我話事。”
“可是,然后呢?一切不過剛剛開始。”
“但是……”陳九雙眉復又緊蹙,
“協義堂的事,是我們都做錯了…..開咗個好衰的先例。而家睇落好似風平浪靜,其實底度暗涌重重。班友睇實曬,不守規矩的暴力有幾得人驚、有幾見效。以后各大會館為自保,必定不惜血本,組建自家武力。那些心懷叵測的漢子,亦會自行勾連,另立山頭。”
“我們是親手開了堂斗的先河啊!日后的唐人街,實會血流滿地,越殺越犀利,永無寧日!”
“所以,我真系好后悔。”
陳九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倦,“嗰日關帝廟前,要么就索性不去。既然去咗,就應該殺個痛快,斬到人頭滾滾,殺出個清平世界!”
“日后的事日后再講。”
眾人聽得心驚肉跳,梁伯更是面色如土。
他望著陳九眼中閃爍的瘋狂與決絕,一時竟不知何以勸。他張了張口,欲又止,最終只化作一聲無的嘆息。
“可惜,我做不到,也不愿做。”
未等眾人喘口氣,陳九卻未停歇,接續說道:“尚有一樁更為緊要之事,便是那趙龍頭與香港洪門。”
“趙鎮岳既然點了至公堂的紅棍給我呢個外人,便絕不會容我真正執掌致公堂。我今年廿三,如果他退位要我接班,致公堂唔通要改姓陳?岡州會館就話啫,我本來就系新會人。但致公堂不同,嗰度系洪門地頭,系無數洪門兄弟用血汗打返來的。”
“我要上位,至公堂班叔父同埋香港總舵,邊個會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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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有今日黃久云所種種-->>,該不會真有人信洪門總堂會派個懵炳過來搞事?”
陳九冷笑,“他今日敢咁囂張同所有人作對,要么是他有十足把握,能結果所有敢于反抗之人;要么,便是在故意尋死——但呢個明顯冇可能。”
“所以我估,他急過我!想趁趙鎮岳退位前食住唐人街。我斷,香江洪門絕對唔止派他一支旗,后面實有第二批第三批!后來嗰啲身份肯定高過黃久云!說不好就是龍頭親至。”
“如果他不趁呢個空檔快刀斬亂麻,等到第二批人殺到,他就只可以做細跪低任人擺布!”
“美洲這片土地大過香港百倍,金山的生意更是斂財無數,這一點,何生你應該更清楚,貴為總堂,卻仰仗至公堂販鴉片討生活,如何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