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在火車站攬客的馬車在崎嶇不平的街道上顛簸著,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菲德爾·門多薩,打扮成一個衣著講究的歐洲紳士,用戴著鹿皮手套的手輕輕扶了扶頭頂那頂幾乎要被甩脫的硬質禮帽,臉上沒有不滿,只是一直看著外面的街道。
他那雙遺傳自母親的鳳眼,此刻正細致地審視著這個全新的、充滿未知變數的城市。
這里已經和幾年前完全不同。
初春的海岸城市,帶著特有的微涼濕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復雜難的氣味。
咸腥的海風、劣質煤炭燃燒的煙塵、馬糞的刺鼻、以及隱約可辨的、從某些富裕人家花園中飄來的花草香氣,它們混合在一起。
菲德爾對此并不陌生,哈瓦那的港口區,氣味甚至更為濃烈刺鼻。
“先生,咱們就快到了。”
華金小聲說了一句,這一個月他幾乎都在忙購買身份的事情,只是來這里委托了一個靠譜的房屋中介,還沒來得及好好品味這座新生的“黃金之城”。
馬特奧,這位年過半百、皮膚黝黑、皺紋深刻的老仆,則顯得更為內斂。
他只是默默地看顧著腳邊的幾個沉重的皮箱和一口更小的、用黃銅包角的木箱子。
大皮箱里是門多薩的書籍、一些必要的換洗衣物、幾件防身的“小玩意兒”,而那個木箱,里面裝著所有的錢款。
主要是便于攜帶和兌換的鷹洋和一些金子,還有幾張東部銀行的匯票。
這是他們未來在圣佛朗西斯科活動的依仗,也是“伯爵”輕易不示人的底牌。
還有一輛馬車跟在后面,他們另外找了一個住處,有些人還有更加隱秘的事要做,例如盡快聯系西海岸的古巴僑民。
菲德爾有意做了切割,這些人要做的事很容易引起西班牙zhengfu的警惕。
他們按照預先的計劃,在一位名聲尚可的房屋中介,一位名叫帕金斯、說話帶著濃重新英格蘭口音的瘦高個的引薦下,租下了一棟位于所謂“富人區”邊緣的兩層小樓。
這“邊緣”頗為微妙,既能沾染幾分上流社會的光鮮,又不必完全浸淫于那過分的奢華與潛在的審視之中。
同時,租金也相對“體面”一些,每月四十美元,預付了三個月。
在碼頭區的好地段一棟同樣的樓最多八美元,能塞下至少三十個窮鬼。
小樓本身帶著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風格,狹窄而高聳,門前有幾級磨損的石階,漆成深綠色的木質門窗,油漆略顯陳舊,幾處已經剝落,露出底下木材的本色,但整體還算整潔。
帕金斯先生已經在門口等候,見到他們,臉上堆起職業性的笑容:“華金先生,又見面了。還有這位先生,一路辛苦。房子已經打掃過了,鑰匙在這里。”他遞過一把黃銅鑰匙。
菲德爾接過鑰匙,微微頷首:“有勞。”
他說話的腔調帶著上位者的優雅,配合他沉靜的氣質,自有一番難以喻的威嚴與疏離。
他的新身份是個血統高貴的年輕伯爵,方方面面都要注意。
不過這對他來說不是問題,很多年前他就在為這一天做準備。
新的身份,新的生活開始,告別那些侮辱的過去。
只是可惜,原本這一切應該發生在血腥復仇的結束后。
馬車夫將行李搬下,除了那幾個大皮箱和木箱外,還有兩個皮質的行李袋,裝著華金和馬特奧的隨身衣物和雜物。
他自己則隨身攜帶一個厚實的皮質公文包,里面是重要的文件、地圖,以及一把保養極好的短槍。
踏入小樓,里面特意插了花。
門廳不大,鋪著一塊圖案已有些模糊的東方風格地毯。
左手邊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扶手是深色的橡木,上面有些劃痕。
右手邊則是一間小巧的會客廳,壁爐上方掛著一幅褪色的海景油畫,畫框的鍍金已有些剝落。家具是典型的維多利亞風格。
一套深色天鵝絨面料的沙發和幾把扶手椅,茶幾上還留著上一任租客留下的水漬印。
墻紙是暗紅色的花卉圖案,在光線不足的角落顯得有些壓抑。
“先生,這房子瞧著還行,就是舊了點,采光也不太好。”華金四下打量著,小聲對門多薩說。
“安靜,也算寬敞。夠用了。”
菲德爾評價道,他更看重的是這里的便利和社交環境。
除了富人區的位置之外,這棟樓的裝修可以說根本對不起這個價錢。
他走到窗邊,窗外能看到一小片荒疏的后院,和鄰居家高高的木柵欄。
這種恰到好處的遮蔽,也是他所需要的。
他點頭同意,馬特奧開始指揮著車夫將行李搬到各自的房間。二樓有三間臥室,菲德爾選了朝南、帶一個小書房的那間。華金和馬特奧則各占一間略小的。樓下除了會客廳,還有一間餐廳和一間位于后部的廚房。
廚房里有個燒煤的老式鐵爐,一個搪瓷水槽,和幾樣簡單的廚具。
“先生,房東哈里森先生下午會過來一趟,簽正式的租約,順便交代些事情。”帕金斯先生臨走前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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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菲德爾打發了帕金斯,便開始在書房里踱步。
他從皮箱里取出一卷加州地圖,在書桌上攤開。
這張地圖比市面上一般的的更為詳盡,是交代華金特意去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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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左右,門鈴響了。馬特奧前去開門,引進來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白人男子。他身材微胖,穿著一身漿洗得筆挺但略顯過時的西裝,手里拿著一份文件。這便是房東哈里森先生。
“先生,歡迎入住。”
哈里森先生的笑容有些刻板,眼神里帶著幾分生意人的精明和對新租客的審視。
他打量了一下中介嘴里“好像是落魄貴族的新任租客“,又掃了一眼房間內的陳設,那些沉重的皮箱和菲德爾身上那份不顯山露水的貴氣,讓他暗自揣度這位的財力。
“哈里森先生,請坐。”
菲德爾指了指會客廳的沙發,語氣平靜,卻自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從容。
這位陌生租客,長得真是.....漂亮!
雙方落座后,哈里森先生忍不住內心感嘆了幾聲,隨后便開門見山:“先生,這是租約,您過目一下。租金是每月四十元,其他費用自理。另外,有幾點需要提醒您,這棟房子畢竟有些年頭了,還請愛惜使用。后院的草坪,如果可以的話,也請幫忙打理一下。還有,晚上十點以后,請盡量保持安靜,免得打擾到鄰居。”
菲德爾接過租約,華金在一旁仔細閱讀條款。菲德爾則不緊不慢地與哈里森先生閑聊起來,
“哈里森先生是本地人?”
“哦,不不,我來自馬薩諸塞州。淘金熱那會兒來的,跟大多數人一樣,想來碰碰運氣。”哈里森先生笑了笑,帶著幾分自嘲,“金子沒淘到多少,倒是在這兒置辦了些房產,也算安頓下來了。”
“圣佛朗西斯科真是個充滿活力的城市,機會遍地,不是嗎?”
菲德爾說道,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可不是嘛!”哈里森先生來了興致,身體微微前傾,“鐵路一通,人更多了!到處都在蓋房子,到處都是機會!當然,”
他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些,神色間帶著幾分鄙夷,“也到處都是些……不那么體面的人。門多薩先生您住在這兒,還算清凈。再往東邊和南邊去,那些碼頭區、還有那些豬尾巴住的地方,嘖嘖,簡直沒法看!”
他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仿佛那些地方的污穢會玷污了他的眼睛。
菲德爾不動聲色,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茶水呷了一口:“哦?你是指清國人,他們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對?我倒是對那些東方來的面孔頗感興趣。”
“還能有什么?又臟又亂,擠得跟倉庫的貨物一樣!那些留豬尾巴的,鬼鬼祟祟,誰知道他們在搞什么名堂!而且,他們什么活兒都肯干,工錢又低得嚇人,搶了不少人的飯碗!城里不少人對他們都恨得牙癢癢!”
哈里森先生抱怨道。
菲德爾心中了然,這種對華人的偏見與敵視,在任何一個被白人主導的殖民地或新興城市都屢見不鮮。
他自己身上流淌的華人血脈,讓他對此感觸更深,但也讓他更懂得如何在這種環境中生存。
“對了,先生,還不知道你來是準備做什么生意?還是已經找到工作了?”
“我是一名醫生。”
“我準備先這在里開一家家庭診所,熟悉情況后再正式開一間小型醫院,或者再做些其他生意。”
“醫生?那你....”
菲德爾不準備深聊,岔開話題:“哈里森先生,這附近的菜市場和雜貨鋪,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我們剛來,對本地還不熟悉。”
哈里森先生立刻熱情地介紹起來,順便又提了些本地的“規矩”,比如垃圾要如何處理,冬天取暖的煤炭在哪里買比較劃算等等。他似乎很樂于展現自己作為“本地人”的優越感。
租約很快簽好,哈里森先生收了字據,又寒暄了幾句便告辭了。
傍晚時分,馬特奧從菜市場回來了。他提著一個大籃子,里面裝著新鮮的牛肉、幾條海魚、一些圓白菜、土豆和洋蔥。
“先生,這兒的菜價比古巴貴不少,特別是新鮮的肉類。”
馬特奧一邊在廚房里忙碌,一邊向菲德爾匯報,“不過魚蝦倒是便宜些,畢竟靠海。市場上人多得很,賣菜的、賣肉的,什么口音都有。我聽著,愛爾蘭人和意大利人不少。”
廚房里的鐵爐燒了起來,很快便飄出了食物的香氣。
第一頓在圣佛朗西斯科的晚餐,馬特奧做的是紅燴牛肉配烤土豆,還有一道簡單的香煎海魚。
餐具是租房時附帶的,幾只印著藍色花紋的粗瓷盤子和幾把磨損的銀質刀叉。
三人圍坐在餐廳那張略顯搖晃的橡木餐桌旁。
菲德爾用餐依舊保持著優雅,即使是最簡單的食物,在他手中也仿佛變得精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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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時時刻刻的體面,不是為了彰顯自己貴族的身份,而是隨時提醒自己血恨的目標。經年累月,已經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習慣。
“先生,那個哈里森,我看他不像什么好人,眼睛到處看,說話也有些奇怪的腔調。”
“生意人罷了,哪個不是戴著面具?”
菲德爾淡淡道,用指尖輕輕擦拭了一下嘴角,“我們付了租金,他提供了住處,各取所需。只要他不來打擾我們的清凈,就可以。這到處是移民的城市,估計是比哈瓦那還要藏污納垢,多的是這種見風使舵的小角色。”
“馬特奧,明日你再去市場,多買些耐儲存的食物,比如腌肉、面粉、豆子之類。另外,打聽一下哪里有可靠的煤炭供應商,還有……打聽一下那些不那么顯眼的渠道,比如私酒販子和黑市,我后面有用。”
“是,少爺。”
“華金,你明日便按照我說的,先去我們住所東邊的幾個街區熟悉一下環境。多留意那些……不尋常的角落和人物。”
“先生,需要我去打聽一下那個陳九的消息嗎?”
“不用,我親自去....”
菲德爾的鳳眼在燭光下微微瞇起。
那個兇悍的年輕人在金山過的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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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佛朗西斯科,這座在短短二十年間從一個偏僻漁港膨脹為西海岸明珠的城市,對于初來乍到的菲德爾而,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股混雜著海洋與人類欲望的躁動氣息,與哈瓦那并無二致;陌生的則是其更為野蠻、也更直白的活力。
這里的空氣中,黃金的余溫尚未散盡,鐵路的轟鳴又帶來了新的幻想。
他們租住的小樓,靠近泰勒街的一段。
往西是逐漸興起的富人區,往東和往南,則是更為平民化、商業化的街區,再遠一些,便是碼頭和那些龍蛇混雜之地。
馬特奧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將屋子內外打掃得勉強能入眼。他甚至在后院那片荒草叢生的角落里,發現了枯死的花草。
清晨,海灣的薄霧慢慢散去。
菲德爾站在二樓書房的窗前,這里地勢略高,恰好能越過一些低矮的建筑,望見部分富人區中心。
那里,新興的鐵路大亨和礦業主們正在用驚人的財富,堆砌起一座座宮殿般的豪宅。
他能想象那些宅邸內部的奢華,從歐洲運來的名貴掛毯、大理石雕塑、以及閃耀的水晶吊燈。
這些財富,他心知肚明,大多都沾染著不那么光彩的印記,或許是鐵路修建時華工的血汗,或許是礦山深處被壓榨的生命。
他對此并無道德上的評判,只是冷靜地分析著這座城市權力結構的基石。
再往東,便是那片令所有華人魂牽夢縈又充滿血淚的唐人街(chinatown)。從菲德爾所處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一片密集的、略顯低矮的屋頂,以及偶爾飄起的幾縷炊煙。
海岸的邊緣是港口區,是這座城市跳動的脈搏。無數的船只密密麻麻得像螞蟻一樣盤布在海面上。
菲德爾的目光最終順著海岸邊緣投向了視野的最角落,那是陳九的捕鯨廠所在的大概方位。他知道,那片遠離人煙,荒涼的海岸,還有幾十個古巴逃亡而來的難民在掙扎求生。
信上,那個捕鯨廠的地址,被他深深刻在腦海。
新的人生,新的世界。
對他倆都是如此。
“華金,”門多薩轉向年輕的助手,遞給他幾枚鷹洋,“你跟我一起,往咱們住處東邊的幾個街區走走。”
華金點了點頭,將本子和筆塞進外套口袋,又仔細檢查了一下腰上的轉輪shouqiang、靴筒里藏著的短匕首,這才出門。
上午時分,菲德爾帶著華金踱步在他們所居住的“邊緣地帶”。
街道往東,地勢漸低,房屋的樣式也變得混雜起來。
既有保養尚可、門前種著花的獨棟住宅,其主人或許是成功的商人或律師,也有一些更為普通的排屋,墻壁上貼著招租的告示。
偶爾夾雜著幾棟略顯破敗的公寓樓,狹窄的窗戶里晾曬著五顏六色的衣物,空氣中飄散著劣質雪茄和食物混雜的氣味。
他路過一處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工人們大多是愛爾蘭口音,吆喝聲和錘打聲此起彼伏。
街道上,馬車往來不絕。有裝飾華麗、由穿著制服的馬夫駕駛的四輪馬車,車輪滾過時幾乎沒有聲音,車窗內偶爾閃過貴婦模糊的身影;也有簡陋實用的兩輪貨車,拉著木材、煤炭或是成箱的貨物,馬匹喘著粗氣,在車夫的鞭打下艱難前行。
他注意到,即使是富人區的邊緣,街道的清潔程度也堪憂。
垃圾和馬糞隨處可見,只是不像更貧困的區域那般堆積如山。
他走進一家掛著德文招牌的面包店,買了幾塊黑麥面包。
店主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德國人,態度冷淡,收錢找零的動作卻十分麻利。面包口感粗糙,帶著微酸,但分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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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黑面包送了一杯廉價的黑咖啡。
“去蒙哥馬利大街。”
菲德爾喝了一口,就放下不再動。
蒙哥馬利大街,被譽為“西部的華爾街”,是圣佛朗西斯科乃至整個美國西海岸的金融中心。當兩人乘坐公共馬車抵達時,這里早已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
馬車在鋪設著鵝卵石的街道上緩慢行駛,車廂內擁擠不堪。
空氣中混合著煙草、皮革、男士香水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汗酸味。
菲德爾對此泰然處之,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車廂內的每一張面孔。有衣著考究、神色倨傲的銀行家,正與同伴低聲交談著股票的漲跌;有戴著金絲眼鏡、面容精明的律師,手中拿著厚厚的文件袋;也有幾個穿著普通、但眼神中透著幾分狂熱的年輕人,他們或許是懷揣著發財夢來到這里的投機者。
這里是華人幾乎一輩子都不會來的區域。
這是真正財富聚集的街區。
“先生,您看那座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