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是被一陣鉆心的疲憊拖回捕鯨廠的。
連日的奔波與思慮,早已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
踏進自己那間簡陋的木板房時,他只覺得眼前的景物都在旋轉,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只蜜蜂在腦子里鉆。
他胡亂地將腰間的佩槍解下,扔在床角的舊木箱上,然后便一頭栽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連外衣都來不及脫。
意識如潮水般退去,他沉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深不見底的幽暗海水,冰冷刺骨。他仿佛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遍體鱗傷的魚,鱗片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絕望的微光。身后,是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魚,它們緊緊地跟隨著他,眼中充滿了恐懼與依賴。
前方,是無盡的黑暗,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而身后,則有利齒森森的巨鯊,帶著嗜血的寒光,窮追不舍。
他拼命地擺動著尾鰭,想要帶領身后的魚群逃離這絕境。每一次擺動,都牽扯著身上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海水灌入他的口鼻,咸澀而苦悶,讓他幾乎窒息。
“快……快游……”他想對身后的魚群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在幽暗的海水中艱難地穿梭。
夢境的色彩變得愈發詭異。海水不再是純粹的幽藍,而是泛著一種不祥的暗紅色,仿佛被無數的鮮血染過。那些追逐他們的巨鯊,也變得面目猙獰,有的長著獠牙,有的生著利爪,更有的……竟是些穿著人類衣冠的怪物,手中揮舞著閃亮的漁叉和帶血的砍刀。
他看到一張張跟自己長得很像的面孔在眼前閃過。
有在甘蔗園里被監工活活打死的,有在鐵路雪崩中被掩埋的,還有那些在唐人街混戰中倒在血泊里的……他們的眼神,都充滿了不甘與絕望。
突然,前方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那光亮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卻又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
他看到光亮中,隱約有一座金碧輝煌的龍宮,牌匾上用朱砂寫著“水晶宮”三個大字,旁邊還貼著幾張歪歪扭扭的符咒,像是鄉下神婆做法時用的那種,上面畫著一些看不懂的鬼畫符,寫著“招財進寶”、“年年有余”之類的吉祥話。
龍宮門口,站著幾個蝦兵蟹將,手里卻拿著算盤和賬簿,正對著一群瑟瑟發抖的小魚吆五喝六,像是在催繳什么“過路錢”。
“快!快進去!那里安全!”他想對身后的魚群說。
但就在他即將靠近那片光亮時,一股巨大的吸力從龍宮深處傳來,仿佛要將他和所有的小魚都吞噬進去。
他驚恐地發現,那所謂的龍宮,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用黃金和白骨堆砌而成的陷阱!
他猛地調轉方向,想要逃離。但那些小魚,卻像是被蠱惑了一般,依舊奮不顧身地向著那片光亮游去。
“回來!回來!”他焦急地嘶吼,卻依舊發不出聲音。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小魚,一條接一條地消失在那片詭異的光亮之中,再也沒有出來。
絕望與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般將他淹沒。他拼命地掙扎,卻怎么也擺脫不了那股巨大的吸力。
就在他即將被吞噬的剎那,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窗外,天色依舊昏暗,海風呼嘯,拍打著木板房,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鬼哭。
陳九渾身冷汗淋漓,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摸了摸額頭,滾燙一片。
發燒了。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倒杯水,卻覺得渾身酸軟無力,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九哥?你醒了?”一個輕柔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陳九艱難地轉過頭,看到林懷舟正坐在他的床邊,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神色間帶著幾分擔憂。
她是什么時候進來的?陳九有些恍惚。
“你發燒了,燒得很厲害,說了一天的胡話。”林懷舟的聲音依舊輕柔,她放下藥碗,用一塊溫熱的濕布巾,輕輕擦拭著陳九額頭上的汗珠。
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
陳九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映著窗外微弱的光,也映著他此刻蒼白而憔悴的倒影。他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不知是因為高燒,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林懷舟擦完汗,又端起藥碗,用小巧的瓷勺舀起一勺褐色的湯藥,輕輕吹了吹,然后遞到陳九的唇邊:“來,把藥喝了,這是梁伯特意去找人開的方子,喝了會好受些。”
陳九張開干裂的嘴唇,將那苦澀的藥汁咽了下去。藥很苦,一直苦到心里,卻又帶著一絲絲奇異的暖意,在他冰冷的四肢百骸間緩緩流淌。
兩人都沒有說話。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窗外的風聲和海浪聲,以及……彼此間有些明顯的呼吸聲。
林懷舟喂完藥,又替陳九掖了掖被角。她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陳九的手背,那滾燙的溫度讓她微微一驚,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手,卻又在觸碰到他那粗糙而布滿傷痕的皮膚時,動作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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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他看著她微微蹙起的眉頭,看著她有些泛紅的臉頰,看著她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明亮的眼睛……心中某個地方,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變得柔軟起來。
他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感謝的話太過蒼白,安慰的話又顯得多余。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便是“砰砰砰”的砸門聲。
“九哥!九哥!”
是客家仔阿福焦急的聲音。
林懷舟連忙起身去開門。
阿福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臉上滿是汗水和驚慌:“九哥!九哥!那個……那個古巴時發毒誓的……幫咱們聯系船的,那個那個,他來了!就在咱們門口!”
陳九聞,猛地從床上坐起,高燒帶來的眩暈讓他晃了晃,但他那雙原本有些迷離的眼睛,卻在瞬間變得清亮起來,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
菲德爾……他竟然真的來了!
顧不上身體的不適,陳九一把掀開被子,踉蹌著下了床。林懷舟連忙上前扶住他。
“九哥,你……”
“我沒事。”陳九擺了擺手,聲音雖然沙啞,卻帶著隱隱的焦急,“阿福,攙著我!”
他知道,他與菲德爾的重逢,或許會給這片混亂的金山,帶來新的變數。
一場遲到的相見,終于在太平洋的彼岸,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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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灘的晨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呼嘯著掠過低矮的木板房,卷起幾片枯葉在塵土中打轉。
陳九披著單薄的外衣,高燒未退的面容透著不自然的潮紅。他的腳步虛浮不穩,卻執拗地走著,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里跳動著灼人的火光。
阿福和趕來的小啞巴陳安一左一右護著他,林懷舟提著油燈,跟在后面。
漁寮門前早已聚集了聞訊而來的弟兄們。他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那個突兀的身影——
修長的青年立在十步開外,深色西裝勾勒出挺拔的輪廓。
盡管風塵仆仆,骨子里透出的矜貴卻像刀刃上的寒光般不容忽視。海風掀起他微卷的鬢發,露出蒼白的前額和那雙漂亮的鳳眼。
他抿緊的唇線似是也有些緊張。
陳九的胸腔突然傳來劇烈的震顫。他掙開攙扶,踉蹌著向前。
咫尺之距,恍若隔世。
菲德爾的瞳孔驟然收縮。錯愕、欣喜、滄桑、猶疑……無數情緒在那雙眼里翻涌成漩渦。
久別重逢的喜悅被幾個月的山水磨出了細密的裂痕,既熟悉又陌生。
海風在兩人之間吹過。
漁寮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卻蓋不住那份沉默。
他們凝視著彼此眼底的溝壑,那些刀槍搏命的記憶里,始終流淌著同一種血色。
掌心相觸的瞬間,一股久違的暖意從指尖蔓延至心口。
那些因歲月隔閡而生的陌生,那些因命運殊途而滋長的疏離,在這一握之下,悄然冰釋。
菲德爾的喉結微微滾動,嗓音低沉而微啞:“你……還好嗎?”
陳九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笑容里帶著風霜磨礪后的豪邁,可眼底卻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澀意:“死不了。”
他的目光在菲德爾消瘦的臉龐上停留片刻,眉峰微蹙,“你呢?看樣子……沒少吃苦。”
菲德爾扯了扯嘴角,沒有回答。他的輪廓比從前更加鋒利,眉宇間的郁色如刀刻般深重,曾經的忍辱時光已被更加危險的時局磋磨成沉默。
他們在古巴的相遇不過短短數日,彼此之間除了生死相托的恩情,本不該有更深的羈絆。
可偏偏,他們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某些相同的影子。
那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那種對命運不甘的怒火,以及深陷泥沼卻仍要撕咬命運的狠勁。
再加上年紀相仿,這份情誼才顯得格外珍貴。
“先進去再說吧。”
陳九松開手,側身讓開一步,朝漁寮內偏了偏頭。
菲德爾點頭,目光掃過四周那些或警惕或探究的面孔,又落在陳九身上那件半舊的羊毛外套上,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這個曾在古巴與他并肩闖過命運嘲弄的男人,如今竟成了這片荒灘上的主心骨。
或許叫荒灘已經不再準確….
這里桅桿林立,木排屋連成線,最少幾百人的規模。
他本以為這里會是一片凄涼的流亡地,卻沒想到,短短數月,它已在這片海岸扎根,甚至比那些死氣沉沉的唐人街更有生機。
而他自己,卻像一只折翼的孤鳥,漂泊至此。
這種微妙的落差讓他心頭泛起一絲難以名狀的滋味。
沿路的漢子們有的投來戒備的目光,但很快就被認出菲德爾的人拉住低聲解釋,這就是在古巴幫過我們逃命的人。
議事堂內,炭火盆燒得正旺,驅散了空氣里的潮濕。
陳九與菲德爾相對而坐。小啞巴陳安端來兩碗冒著熱氣的魚片粥,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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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陳九特意安排的——有些話,只能他們兩個人說。
闊別數月,烽火故人異國重逢,他們之間有太多未盡之,也有太多不得不問的答案。
“菲德爾,你……什么時候到的?”
陳九率先打破沉默。魚粥的暖流順著咽喉滑下,稍稍驅散了高燒帶來的虛弱。
菲德爾的目光停留在陳九端碗的手上,那雙手比在古巴時更加粗糲,骨節嶙峋,縱橫交錯的傷痕像是刻在皮膚上,每一道都在無聲地訴說著生死一線的故事。
“你的信,我收到了。”
菲德爾嗓音低啞,“只是那時古巴的局勢……”
他頓了頓,嘴角繃緊,”費了些周折才到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