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邊緣,中華基督長老會門前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此刻卻難得地聚集著一股暖意。
那是爐火熬煮魚粥的熱氣,也是人心匯聚的善意。
正趕上長老會今天慈善施濟。
一口巨大的鐵鍋架在灶上,鍋底的柴火燒得噼啪作響,濃稠的米粥翻滾著,還能看見里面切成小塊的魚肉。
除了米粥,旁邊長條桌上還堆放著一疊疊切好的、略顯粗糙的黑面包,以及幾桶用鹽腌漬過的卷心菜。
瑪麗安嬤嬤帶著四位女信徒正在分發食物。
這位六十歲的蘇格蘭老修女戴著白色軟帽,鬢角露出幾縷倔強的白色頭發。
她布滿老人斑的手穩穩握著長柄勺,每盛滿一陶碗粥,就會用粵語說:“上帝保佑你。”
這是她這么多年說的最多的一句中國話。
隊伍里,多是些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漢子,他們是修筑鐵路后被遺棄的棋子,是在白人排擠下艱難求生的邊緣人。
也有抱著孩童、神情惶惑的婦人,她們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那冒著熱氣的粥鍋和面包,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破舊的衣角。
有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盯著面包堆,臟兮兮的手指含在嘴里。當她母親領到食物時,孩子突然用廣東話尖叫:“阿媽,有魚!”
這些在加州出生的第二代華人,吃慣了腌魚和咸魚干,很多從未嘗過鮮魚的滋味。
做鮮魚需要爐子和柴火,對他們這種睡通鋪的來說很奢侈。
間或還有幾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拄著簡陋的木棍。
一碗熱粥,一塊面包,幾片咸菜,于他們而,是支撐他們度過又一個艱難一日的全部能量。
在粥棚右側,兩個白人青年顯得格外醒目。
艾琳·科爾曼金色的頭發被汗水黏在頸后,鼻尖沾著抹灰。每次俯身盛粥時,外面罩著的灰色亞麻袍子都會發出窸窣聲響,像在抗議這位千金小姐越界的善舉。
“您該休息了,親愛的。”
卡爾·阿爾沃德又一次遞上絲帕。
這位海岸警衛隊的尉官今天特意沒佩軍刀,但立領和锃亮的馬靴依然昭示著身份。
他修長的手指在遞面包時總是躲得遠遠的就扔下。
“父親說市政廳準備了茶點…”
艾琳忍不住用木勺在鍋底刮出刺耳聲響:“這些孩子比我們更需要食物。”
她指向某個正在舔碗底的男孩,
她白皙的手指與那些盛粥的粗陶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每一次與那些伸過來的、布滿老繭和污垢的手接觸,她的心都會微微一顫。
她一邊機械地重復著盛粥的動作,一邊壓抑著內心復雜的情緒。
父親最近催促得更加頻繁,往常幫忙說話的母親也沉默了。
最疼愛她的祖父也避而不談這件事,似乎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對立面。
而身旁的男人,最近擦邊的小動作也越來越多。
就在她一邊干活一邊胡思亂想之際,街口傳來一陣清晰而有節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施粥的人群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紛紛側目望去,臉上帶著幾分好奇與不安。
只見幾匹馬不緊不慢地行來。當先一人,正是陳九。
他今日依舊是一身黑色短打,腰間束著寬皮帶,更襯得身形挺拔。
他并未戴帽,額前的短發被午后的微風吹得有些凌亂,露出黝黑的面容。
他身旁的菲德爾,一身裁剪合體的西裝。
兩人身后,還跟著菲德爾的助手和老仆人、捕鯨廠幾個精悍的漢子。
人群之中,一個面容黝黑、手臂上帶著幾道清晰舊傷的漢子,在看清來人面容的剎那,眼中陡然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喜,繼而迅速轉為一種近乎本能的敬畏。
這個人他認得!
月前,他曾因工友不幸殞命于鐵軌之上,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壯著膽子前往秉公堂求助,當日,他正巧遇見的,便是這位。
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忍不住低喝一聲:“是九爺!”
這一聲“九爺”,仿佛具有某種奇異的魔力,在寂靜的空氣中炸開,旋即在排隊領粥的人群中激起了一圈更為明顯的漣漪。
那些原本因饑餓與困苦而顯得麻木、亦或僅僅是帶著幾分漠然好奇的目光,在這一瞬間,齊刷刷地聚焦在了陳九的身上。
隊伍中立時起了些微的騷動,一些曾聽聞過秉公堂替人執尸發放帛金的事、或是曾親眼目睹過關帝廟前那番驚心動魄場面的華人,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錯綜復雜的敬意,其中甚至還夾雜著一絲難以喻的畏懼。
他們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兩側挪動著腳步,竟自發地讓出了一條可供通行的狹窄通道。
陳九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一掃,自然也注意到了這番不大不小的動靜,以及那些投向自己的、混雜著敬畏、探究與幾分不安的眼神。
他只是微微抱拳,向著眾人略一頷首,算是對他們無聲的致意與回應。
艾琳注意到他往這邊走來,趕緊低下頭,手中的木勺差點掉進粥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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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阿爾沃德何等敏銳,他幾乎是立刻便察覺到了艾琳的異樣。
他順著她方才失神眺望的方向望去,目光自然也落在了陳九一行人身上。
當他注意到陳九身上那股與周遭貧苦環境格格不入的迫人氣勢,以及那些華人窮苦大眾竟自發為其讓路的奇異景象時,他眉頭緊皺,眼中迅速閃過一絲警惕與顯而易見的不悅。
這個人是誰?看著有一點面熟,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竟能在這群卑微的華人中,擁有如此這般的威勢?
這無疑觸動了阿爾沃德那份屬于上流社會的優越感與戒備心。
陳九的目光,在艾琳小姐身上短暫停留了不過兩秒,那眼神深邃難辨,旋即便不著痕跡地移開了,仿佛只是隨意的一瞥。
菲德爾也隨之下馬。
他的目光隨意地掃過排隊領粥的人群,那些麻木、卑微、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的面孔,讓他想起了古巴甘蔗園里那些同樣被命運碾壓的華人勞工。
陳九,比他聽聞的、想象的....還要“有名”的多。
他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卻在觸及某個身影時,驟然凝固。
那是一個穿著樸素藍布衫的女子,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后,露出一段雪白的頸項。她正低頭從切著黑面包,身形略顯單薄。
是她佩帕。
那個在酒吧里,在靡靡的樂聲與男人的哄笑聲中,赤足踏著鼓點,甩動著鮮紅裙擺。
那個曾無數次展現風情,卻又在無人處默默舔舐傷口的女子。
像她這樣的女人……在古巴,要不就是早已消失在古巴那片血腥的土地上,或是被某個種植園主買去,成了禁臠,在絕望中凋零。
卻沒想到,會在這異國他鄉的街頭,以這樣一種姿態重逢。
她活著,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卻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塵封的記憶。
或許,自己也該學著當一個普通人…
佩帕似乎察覺到了這道過于專注的目光,她下意識地轉過頭。
菲德爾下意識地把身子藏到了陳九身后。
“怎么了?”陳九低聲問道。
菲德爾緩緩收回目光,臉上恢復了慣有的平靜,只是那雙鳳眼深處,卻翻涌著復雜難明的情緒。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難以面對這個曾經自己酒吧的舞女。
他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沒什么。”
“你不過去嗎?”
“不了,看她過得好就行。”
菲德爾苦笑一聲,他轉頭望向不遠處的艾琳和那個年輕軍官。
艾琳禮貌地應對身前男人的欠身行李,目光卻不經意地再次投向陳九這邊,帶著一絲擔憂與……好奇。
那雙藍色的眼眸里,似乎有話想說,卻又礙于身旁的卡爾,只能欲又止。
她不想再給陳九惹麻煩,這些人這么畏懼他,顯然他和家里說的一樣,是某個華人幫派的頭領。
陳九卻沒注意到,他看菲德爾沒有上前和佩帕說話的意思,讓身后跟著漢子去把帶的禮物送過去。
兩人重新上馬,緩緩離去。
馬蹄聲漸遠,艾琳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中那份失落感愈發清晰。她不明白,為何每一次與陳九的相遇,都讓她如此心緒不寧。
這種隨著壓抑愈演愈烈的情緒甚至不知從何而起。
她轉頭看向卡爾·阿爾沃德,那張英俊的臉上依舊掛著完美的笑容,但艾琳卻覺得,那笑容背后,似乎缺少了某種……真實的東西,像一張精心繪制的面具。
“陳九,”馬匹行出一段距離,菲德爾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剛才那個金發女人,你認得?”
陳九沉默片刻,才緩緩道:“算是……舊相識吧。”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嘲與疲憊,“一個……不該再被我這樣的人打擾的舊相識。”
菲德爾看著他的眼神,能感覺出陳九的不由衷,那份刻意壓抑的冷靜,騙不過他。
菲德爾搖了搖頭,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海面,那里正有幾艘歸航的漁船,風帆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渺小。
陳九的聲音很輕。
“我這樣的人,身在塵埃里,手揸住洗不清的血,周身都是還不完的數。離她遠一些,對我們都好。”
“有的舊事,有的人,都系……相忘好過…”
菲德爾沒有再多問。
他知道,陳九心中必有隱痛。正如他自己,那些在古巴甘蔗園、在哈瓦那經歷的血與火,也早已在他心頭刻下了永不磨滅的烙印。
他們都是行走在刀鋒邊緣的人,未來充滿了未知與兇險。
想當個普通人,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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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用驚人速度堆砌起來的城市,木板鋪就的街道在雨季泥濘不堪,晴日則塵土飛揚。空氣中永遠混雜著海水的咸腥、劣質煤炭的嗆鼻味道。
潮濕的空氣像一條裹尸布纏繞著碼頭區。
此刻,它如同無形的巨手,正從冰冷的海面悄然爬上崎嶇的海岸,漫過碼頭區層層疊疊的倉庫和帆檣,繼而貪婪地吞噬著城市起伏的街道和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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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氣燈暈開一團團昏黃的光,勉強照亮著濕漉漉的路面,行人稀疏,馬蹄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空曠。
米勒緊了緊大衣外套,領子高高豎起,試圖抵擋這無孔不入的寒氣。
他不喜歡這潮濕的空氣,它總讓他想起故鄉愛爾蘭那些陰沉的、沒有希望的清晨。
但圣佛朗西斯科,這座被他們這些漂洋過海的愛爾蘭人戲稱為“新都柏林”的城市,卻承載著他全部的野心。
米勒是市議員布萊恩特的首席助手,一個精明強干、年富力強的年輕人。
布萊恩特議員,人稱“碼頭之狐”,在愛爾蘭移民社群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政治手腕圓滑而強硬,正一步步覬覦著市長那把象征著權力的座椅。
馬車在街道的邊緣停下。
車夫是個面色陰郁的同鄉,他朝米勒遞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米勒先生,這里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那些黃皮猴子……他們什么都干得出來。”
米勒沒有作聲,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幾枚銀幣遞給車夫。
“在街口等我,最多一個鐘頭。”
他的聲音平靜,但略微沙啞的聲線還是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知道這里的名聲,充斥著暴力和犯罪,以及那些神秘莫測、動輒sharen的華人秘密會黨——“堂口”。
米勒豎起大衣領子,快步穿過泥濘的街道。
第三街轉角處,兩個醉醺醺的水手正為某個妓女爭吵。
米勒盡量讓自己的步伐顯得從容不迫。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一條偏僻小巷深處的一家倉庫。
辮子黨,這個名字近幾個月在圣佛朗西斯科的地下世界里迅速躥紅。
他們人不多,但個個心狠手辣,行事毫無顧忌。
不久前,碼頭區接連幾家涉嫌zousi的倉庫深夜失火,貨物被洗劫一空,據說便是這伙華人所為。
他們不僅敢在那些大商人的地盤上動手,甚至還與愛爾蘭人的碼頭幫發生過幾次小規模的火并,絲毫不落下風。
這種悍不畏死的作風,讓這群辮子黨在短時間內積攢了巨大的“名聲”——或者說,是惡名。
而這,正是布萊恩特議員所看中的。
穿過幾條彌漫著食物酸腐與劣質煙草氣息的橫街窄巷,漸漸有了人影。
穿著黑色綢緞衫褲,腦后拖著長辮的華人,三五成群地聚在屋檐下低聲交談,他們的目光警惕而疏離,像審視入侵者一樣打量著米勒這個衣著光鮮的“白鬼”。
米勒終于找到了約定好的地點。
與其說它是倉庫,不如說是一間破敗的臨街鋪面,門臉狹小,窗戶用厚木板釘死,只留下一扇僅容一人通過的側門。
門口沒有招牌,只有兩個穿著短褂的華人壯漢,雙臂抱在胸前。
米勒走上前,用他蹩腳的廣東話說出事先背熟的短句:“我找于先生。”
其中一個壯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像是在評估一頭待宰的牲口。
片刻,他才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于先生在等你。”然后側身讓開了一條縫。
米勒深吸一口氣,邁步跨入。
門后是一條狹窄幽暗的甬道,空氣污濁,彌漫著汗臭、煙味和濃烈的鴉片氣息。
甬道盡頭,豁然開朗,是一個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地下空間。
數十張簡陋的木桌旁擠滿了華人賭客,他們神情亢奮,嘶吼著下注,將手中的銅錢和銀角拍在桌上。
骰子碰撞的清脆聲、牌九推倒的嘩啦聲、贏家的狂笑和輸家的咒罵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囂的聲浪。
一個穿著灰色長衫,戴著瓜皮帽,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像是這里的管事,看到米勒這個不速之客,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堆起職業性的笑容迎了上來。“這位洋先生,是來耍幾把,還是有別-->>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