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列秘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我前些時候去過那里。有個白人農場主,他們采取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土地分配方式。”
“哦?我想知道細節。”喬治的興趣被提了起來。
“我和那家農場的老板聊過,他為了加快土地開墾,更快地獲得土地增值的收益,劃分了一部分土地作為獎勵,暫時歸所有勞工集體所有,后續將按勞分配。雖然規模不大,管理也有些粗糙,但它所展現出的活力和凝聚力,卻令人印象深刻。我甚至在想,這種模式,或許能為工廠主和勞工合作,提供一條新的思路。”
喬治的心臟猛地一跳。這不正是他苦苦思索的理想社會模型的雛形嗎?
他追問道:“傅先生,您說的這種制度,在1870年的當下,是薩克拉門托真實存在的普遍制度,還是這個農場主在困境中的一種自發創造?”
傅列秘沉吟道:“喬治先生,據我所知,像這樣和勞工分潤的合作方式,在整個加州,甚至全美國,恐怕都是很罕見的個例。”
劉景仁在一旁補充,“我們華人內部,更多的是基于同鄉、宗族關系的互助,或是在一些同業行會內的合作。但是薩克拉門托河谷的那個農場,它的組織形式和理念,確實有它獨到的地方。”
傅列秘接著說:“喬治先生,如今的美國,土地制度的主流仍然是私有制。《宅地法》雖然允許公民申領未開發的西部土地,但那也是以個體家庭為單位的私有化。”
“至于一些早期的空想社會主義的社區實驗,比如羅伯特·歐文的“新和諧村”(newharny)和傅立葉派的“法倫斯泰爾”(phalanxes)的實驗,他們確實嘗試過土地公有和集體勞動,但大多規模不大,而且到了現在,這些理想化的實驗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
“一些宗教社團,例如阿馬納殖民地,他們確實長期實行土地和財產公有,但那是基于特定的信仰和封閉的社群結構,與薩克拉門托那個農場的情況并不相同。”
“薩克拉門托的這個農場,更像是農場主為了趨利的一種方式。但不能不否認,這是一種良性的、小規模的社會實驗。”
劉景仁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喬治,說道:“華人移民在異國他鄉,面臨著語不通、缺乏資本、以及日益加劇的排華浪潮等多重困境。他們難以像白人移民那樣輕易獲得土地和貸款。因此,他們不得不抱團取暖,通過集資、合股、共同勞動的方式,來做那些白人不想做的生意。”
“薩克拉門托那片邊遠的沼澤地。我想這種’合作’,更多的是一種農場主的生存策略,一種快速變現的手段。它土地的所有權關系可能也比較復雜。這與嚴格意義上的、有明確章程和法律保障的’土地公有制度’可能還有距離,但它的精神內核,確實有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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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聽得入神,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這的確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嘗試。這個農場主,能夠在普遍對華人的歧視下,選擇這樣一種共享勞動成果的模式,這本身就證明了合作的力量和人類對公平的渴望。即便它不是一個成熟的’制度’,但它所蘊含的思想,卻比許多寫在紙上的法律條文更為珍貴。它讓我看到了,除了少數人壟斷土地、剝削多數人的模式之外,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
“傅先生,”喬治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不知……我是否有機會,能被介紹去薩克拉門托的農場看一看?”
傅列秘與劉景仁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笑意。
“當然可以。”
劉景仁說道,“喬治先生如果有這個意愿,我們秉公堂愿意為先生安排。只是……路途遙遠,條件也頗為艱苦,先生可要做好準備。”
“只要能親眼見證這個社會實驗,再大的困難,我也甘之如飴。”
亨利·喬治的眼中滿是興奮。
薩克拉門托之行,或許會為他的思想,為他的著作,帶來全新的啟示。
劉景仁親自送他出門,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種粗陋的釣魚手段,沒想到真吸引了一個大報的記者前來。
這是來自何文增的手筆,如果沒辦法從武力和法律上保護土地,那就不如吸引一些學者的注意,如果打上“社會實驗”的名號,會有很多的理想主義的學者自發前來跟蹤觀察。
如果這件事有足夠的反響,那就算是政客和商人聯手打壓,也會有同樣背景深厚的學者出來打擂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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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德爾再次踏足華人漁寮時,已是數天之后。
海風帶著咸濕的涼意,吹拂著這片在灘涂上頑強生長的聚落。
與上次來時相比,這里已然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最顯眼的是在漁寮的前方,一片新近平整出來的空地上,正有十幾個白人工程師模樣的男子,圍著幾臺看起來頗為復雜的測量儀器,指指點點,不時地在手中的圖紙上勾畫著什么。
他們大多穿著厚實的工裝外套,頭戴圓頂禮帽,與周圍那些穿著短打、光著膀子干活的華人勞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菲德爾的馬車在漁寮入口處停下,他并未急于下車,而是隔著車窗,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那群白人工程師。
他注意到,那些工程師的臉上帶著幾分職業性的嚴謹與不易察覺的傲慢。
他們偶爾會與路過的華人勞工打個手勢,但語交流極少,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多時,陳九聞訊趕來。
他依舊是一身半舊的藍布短打,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結實黝黑的小臂。
“菲德爾,你來了。”陳九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上前與菲德爾握了握手。
“那些是?”菲德爾指了指不遠處那群白人工程師。
“哦,是卡洛律師請來的工程師。”
陳九解釋道,“我們的罐頭廠和冰廠,總算是要動工了。這些日子,多虧了卡洛律師和他那些股東幫忙疏通關系,才拿到了市政廳的許可。這些工程師,是來負責廠房設計和設備安裝的。”
菲德爾點了點頭,心中暗自佩服陳九的魄力。
兩人并肩走進漁寮,來到議事廳。
“上次你托我打探的事,有些線索了。”
菲德爾率先開口,從懷中取出一份折疊好的文件遞給陳九,“我參加了一個在諾布山舉辦的宴會,見到了加州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董事米爾斯先生。”
陳九接過文件,展開細看,上面記錄著一些關于米爾斯公司的信息,以及菲德爾對當前鐵路行業競爭格局的分析。
“米爾斯這個人,野心不小,但目前公司的財務狀況似乎并不樂觀,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那邊給的壓力很大。我與他簡單交談了幾句,他對我提出的合作意向表現出了一些興趣,但態度很謹慎,沒有給出任何實質性的承諾。”
菲德爾看了一眼陳九,繼續說道,“不過,我倒是從宴會上打探到一個重要的消息。”
他壓低了聲音:“薩克拉門托河谷那邊的’潮汐墾荒公司’,最近正面臨嚴重的財務危機。他們的幾個大股東因為華人勞工停擺,包括投資內華達銀礦失利,急需抽調資金周轉,正準備低價出讓潮汐公司的大部分股份。”
陳九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潮汐墾荒公司?我聽說過,他們手上有大片的沼澤地。”
“沒錯。”
菲德爾點頭,“這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已經決定入股潮汐公司。一來,可以借此機會掌控一部分土地資源,為你將來在薩克拉門托發展農業打下基礎;二來,也能通過這家公司,名正順地招募和安置更多的華人勞工,擴大我們的勢力。”
陳九沉吟片刻,緩緩道:“你的想法很好。”
“但是咱們之間還是要做一些切割,把格雷夫斯推出來當時已經是無奈之舉,你一入股潮汐墾荒公司,就能招募大批華人勞工,這很難讓人不懷疑你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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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你還需要站在我的對立面,正面競爭。”
“潮汐墾荒公司那邊,最大的問題還是缺人。如今金山和薩克拉門托的華人勞工,大多都聚集在漁寮和墾荒營地,就算你入股了潮汐公司,短時間內也難以解決勞動力短缺的問題。”
”如果能解決這個問題加上資金投入,我相信應該能拿到很大一部分股份。”
菲德爾聞,也皺起了眉頭。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
他原本的計劃,是想通過提高工錢待遇,從陳九這邊“挖”走一部分勞工。表面上合情合理,但陳九說的卻是是個問題,自己一個意大利來的假冒“伯爵”,突然和一大批華人扯上關系,確實是個很大的可疑點。
況且,陳九的農場也一樣缺人。
陳九看著菲德爾緊鎖的眉頭,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不遠處,卡西米爾正帶著幾個黑人兄弟,在空地上進行武術操練。
他們的動作雖然還有些生澀,但那股子認真勁兒,以及身上隱隱透出的彪悍之氣,卻讓陳九心中一動。
他指了指窗外正在訓練的卡西米爾,對菲德爾說道:“勞動力的事情,或許我有個法子。”
菲德爾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眼中露出一絲疑惑。
陳九緩緩開口,“菲德爾,你還記不記得,在古巴的時候,那些種植園里,除了我們華人,還有大量的黑番?”
菲德爾的瞳孔驟然一縮,他似乎明白了陳九的用意。
“南北戰爭雖然結束了,奴隸制也被廢除了。”
陳九繼續說道,“但我聽說,在美國南部各州,那些曾經的黑奴,日子過得依舊困苦。他們雖然獲得了自由,卻失去了土地和生計,很多人依舊生活在貧困和歧視之中。”
“卡西米爾這幾個兄弟,是我從古巴帶出來的。他們作戰勇猛,也信得過。我本來就打算給他們一個體面的生活,倒不如讓他們也去解救自己的同胞。我等下和他聊一下,看看他的意愿。如果可以,讓他帶幾個精明強干的弟兄,去一趟美國南部。看看……能不能從那里,帶回來一批愿意在薩克拉門托農場干活的黑人兄弟。”
“你是說招募那些獲得自由的黑人?”
菲德爾有些難以置信。
“是。”陳九點了點頭,“他們也需要活路,我們也需要人手。若是能給他們一份體面的工錢,一個安穩的住處,我相信,會有人愿意跟我們走。”
“當然,若是有些人依舊將他們視作可以隨意買賣的貨物,那我們也不介意用一些他們聽得懂的方式,來說服他們改變主意。”
菲德爾看著陳九,心中再次涌起那種熟悉的、混雜著敬畏與些許不安的感覺。
這個來自東方的漁民,他的心思,現在早比自己想象的更深,手段,也遠比自己想象的更狠。
他知道,陳九口中的“說服”,絕不會像他說的那么輕描淡寫。
那背后,必然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這件事,風險很大。”
菲德爾提醒道,“美國南部的情況復雜,種族矛盾尖銳。貿然前去招人,很容易引發沖突,甚至招來殺身之禍。”
“我知道。”
陳九的眼神平靜如水,“但富貴險中求。華人有華人的命運,黑人也一樣有他們的命運。”
“自由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穿透了這簡陋的木板房,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
“而且,我相信卡西米爾。”
陳九緩緩說道,“他知道該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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