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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第二聲驚雷

            新加坡。

            傳說一個王子遠洋出游,他的船只遭遇風暴,漂流到了一個島嶼上。看見了一只從未見過的奇特動物,隨從告訴他這可能是一只“singa”(獅子)。

            于是這個島嶼有了名字,singapura,pura意為“城市”。合起來就是“獅子之城”。

            至于華人口中的“星洲”和對圣佛朗西斯科的稱呼三藩一樣,sing的發音,洲就是島了。非常直白。

            這座島嶼,正處在一年中最悶熱的季節。

            自陳九抵達新加坡,已逾半月。

            他沒有入住華人總會名下的產業,而是在一處靠近天福宮的僻靜院落暫住下來,在福建幫的腹地,擺明了不懼監視。

            出洋的華人,沒人敢忽視這個名字。

            起初,他只是一個遠在舊金山的幫派大佬,現在已經是扼住南洋華工命脈的大華商。

            更有傳,他與香港總督,兩廣總督,直隸總督,檀香山國王等都有密切的關系。

            此人如今坐鎮南洋的風暴眼,一舉一動都格外引人注目。

            英國人的華人護衛司、荷蘭人的密探,以及本地各大華人會館的眼線,都在觀察他的動向。

            然而,陳九的日程平淡得令人失望。

            他每日的活動,無非是坐著馬車去拜會不同的商人,或者是發出去帖子,約人在院中會面。打探一圈,談論的都是米價、錫礦或者海上貿易的新鮮事。

            唯獨一點特殊的,僅僅是公開吃下了一些中下層商人的物資。

            隨后走正規手續,從碼頭被轉運出去,付錢很痛快。

            更有暗流在水面下涌動。華人秘密會社之間流傳,岡州會館或許早已暗中投靠了陳九。

            岡州會館成立的很早,是新加坡最古老的會館之一。雖然人數不多,勢力也不大,在島上華社是少數派,但畢竟是老資格會館,是有上桌吃飯的權利的。

            陳九幾乎每天雷打不動上門拜訪,只是喝茶寒暄,起初還有理事作陪,后來索性只有仆役陪同,但依然架不住外面瘋傳,岡州會館已經投靠了。

            這些來自新會的少數派試圖借助陳九這個外部強權,來挑戰福建與潮州幫在轉口貿易、航運和鴉片專營權上的傳統壟斷。

            一時間,猜疑的耳語通過無數線人——商鋪的伙計、鴉片館的煙鬼、甚至是殖民zhengfu的華人書記員——匯集到了各個頭人的桌上。

            ——————————————

            花廳內,擺著一套滿工滿雕的紫檀圓桌,一套精美的潮州白瓷茶具置于其上。

            潮州幫大佬佘有進頭發花白,躺在一邊的藤椅上,看著一個貌美的侍女奉茶,將滾燙的茶湯傾入三個白瓷杯中。

            福建幫大佬陳金鐘則顯得有些躁動,他從父親手里接過這個位置,更是暹羅國王的密友,身兼多國領事,擁有龐大的船隊與米行,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如此壓力。

            “佘老,”

            “您這園子里的風水,真是愈發好了。站在這兒,半個新加坡的財氣都能看進眼里。”

            佘有進抬起眼皮,

            “何必奉承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這獅城的財氣,不是看來的,踏實坐下喝茶吧,”

            陳金鐘應了一聲,大馬金刀地坐下,端起茶杯,卻不急著喝,

            廳內一時陷入沉默,只有蟬鳴和遠處隱約的苦力號子聲。

            “他來南洋,算算日子,快半個月了吧。”

            佘有進淡淡開口,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家常事。

            “是。”

            “我的人從香港、從上海、從棉蘭……一路傳回來的消息。這位九爺,下南洋之前,動作可是不少,先是在香港攪動風云,又跑到天津見了李鴻章,甚至還和那夏威夷的國王稱兄道弟。好大的排場,好大的威風!”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上了一絲譏諷:

            “結果呢?他親駕南洋,我等以為他要效仿當年的國姓爺,至少也要在蘇門答臘的德利與荷蘭人決一死戰。可他做了什么?人到了新加坡,每日喝茶見客,真當自己是個商人了,還有閑心收了幾船散貨,呵。”

            陳金鐘靠在椅背上,雙臂環胸:

            “雷聲大,雨點小。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這可不像是那個敢在舊金山大開殺戒,敢在香港頂著英國人開刀的作風。”

            佘有進終于喝了一口茶,滾燙的茶湯入喉,他舒服地瞇起了眼。

            “金鐘,你只看到了雨點小,卻沒聽清這雷聲是從哪里打來的。”

            “哦?”

            “三十出頭,走到今天這種位置,何等人物。

            他若真想在南洋大干一場,就該學那太平天國的許阿昌,在婆羅洲的手段,鐵腕整合蘭芳,或者學那個董庚之輩在蘇門答臘的打法,以命換命。要么干脆跟黑旗軍劉永福一樣,割據一方,起兵造反,但他偏不。”

            佘有進放下茶杯,用干枯的手指點了點桌面:

            “他來了,卻又像沒來。他人在左近,卻刻意不來拜你我二人的碼頭,甚至連總督府的門,他都沒敢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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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金鐘眉頭一皺:“這正是我不解之處。我陳金鐘在暹羅王面前也說得上話,你佘老更是這獅城的太平局紳。他若想在南洋立足,繞開你我,豈非癡人說夢?咱們不見他,他還偏偏就裝看不見。這人……是狂妄,還是另有圖謀?”

            “他不是狂妄,他是精明。”

            佘有進的語速依舊很慢,“他這是在和我們,或者說,在和我們背后的韋爾德總督,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佘有進看著陳金鐘,“他若見了你我,談什么?是談生意,還是談戰事?蘇門答臘究竟是不是他在背后支持還未有定數,

            談生意,你我便是資敵。談起兵,你我更是同謀。

            他陳九是荷蘭人和英國人名單上的頭號調查對象,你我可是女王陛下的良民。他來見我等,便是將你我架在火上烤。”

            佘有進冷笑一聲:“再者說,此人究竟是不是堂上某些大人物的手段也未可知,能調動這么大的槍械和人員,他一個商人和堂口大佬也過于勉強了!還有仿制美械,焉知不是國內哪個制造局的風吹到了南洋?”

            陳金鐘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終于明白了這股“邪風”的詭異之處。

            陳九不是來交朋友的,也不是來擺明車馬來打仗的,他像一個幽靈,在新加坡的邊緣游蕩,給每個人帶來巨大的壓力,卻又讓你抓不到他的實體。

            “好一個陳九。”

            陳金鐘低聲罵了一句,

            佘有進贊許地點點頭,“金鐘,想想陳九在柔佛屯的那上萬北地佬,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饑民?那些人只知有陳九,不知有蘇丹,更不知有女王。那才是他真正的雷聲。相比之下,他在蘇門答臘的死傷,不過是毛毛雨罷了。”

            “英國人和荷蘭人同樣也忌憚天津的想法,派出去不少官員北上,”

            陳金鐘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茶,一飲而盡。

            “我不管他陳九是什么背景,什么想法。佘老,今日我來,就是要和您對個準話。這盤棋,我們不接招,對也不對?”

            佘有進緩緩點頭,“金鐘,你我兩家,明爭暗斗這么多年。但在這件事上,你我,還有這滿城的甘蜜、滿城的米行、滿海的船隊,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秩序。”

            “任誰來,都不能動大家的飯碗,星洲必須穩定!”

            “說得好!”陳金鐘一拍大腿,“南洋這片地方,是靠規矩吃飯的,不是靠蠻力亂來的。他想在這里撒野,還嫩了點!”

            佘有進:“咱們的章程,早就商議好了——不理他,不睬他,不問他。”

            陳金鐘接道:“不給他一分錢,不給他一粒米,不給他一個苦力。任他那上萬張嘴,在柔佛的林子里喝西北風去。我倒要看看,他那從舊金山和香港運來的金山銀山,能撐他幾時。”

            “沒了本地的支援,他就是無根之萍。”

            佘有進補充道,“等他銀子燒光了,荷蘭人緩過勁來,英國人沒了耐心,他自然要灰溜溜地滾回他的金山去。南洋,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

            “不過……”佘有進忽然又開口了,

            “我們是想不理他,可我擔心,有些人……怕是會動些別的心思。”

            陳金鐘的動作一滯:“佘老指的是……”

            “岡州會館那幫廣府佬?”

            “不止,還要防著各家的年輕人,

            佘有進輕聲道:“陳九年紀輕,名聲也大。各家會館堂口,多的是熱血上頭的年輕人。他們可不管什么秩序,也不管什么總督府。他們只知道陳九是自己人,是敢打洋人的英雄。萬一他們被陳九的人三兩語一煽動,頭腦發熱……”

            ”我懂了,佘老,這件事我會交代下去。”

            “各家看好人,別整小動作。”

            佘有進冷冷地說,“幾船米,幾擔藥,甚至幫著蘇門答臘遞幾封信。在對華事務司眼里,這和造反,沒什么區別。”

            陳金鐘起身想走,又回過頭來補充,

            “那個王韜,近幾日來找過你沒有?”

            “沒有,怎么了?”

            陳金鐘瞇起眼睛笑了笑,“本是咱們這邊的說客,現在倒像是陳九此人--&gt;&gt;的幕僚,此人最近活躍得緊啊,聽說打起旗號說是要做些慈善教育工作,各方籌錢經營?興辦學校,善堂云云。”

            “人雖然是應我邀請而來,但這種空談誤國之輩我不喜,交給下面的人去應付了,具體細節我不清楚,你自去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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