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
傳說一個王子遠洋出游,他的船只遭遇風暴,漂流到了一個島嶼上。看見了一只從未見過的奇特動物,隨從告訴他這可能是一只“singa”(獅子)。
于是這個島嶼有了名字,singapura,pura意為“城市”。合起來就是“獅子之城”。
至于華人口中的“星洲”和對圣佛朗西斯科的稱呼三藩一樣,sing的發音,洲就是島了。非常直白。
這座島嶼,正處在一年中最悶熱的季節。
自陳九抵達新加坡,已逾半月。
他沒有入住華人總會名下的產業,而是在一處靠近天福宮的僻靜院落暫住下來,在福建幫的腹地,擺明了不懼監視。
出洋的華人,沒人敢忽視這個名字。
起初,他只是一個遠在舊金山的幫派大佬,現在已經是扼住南洋華工命脈的大華商。
更有傳,他與香港總督,兩廣總督,直隸總督,檀香山國王等都有密切的關系。
此人如今坐鎮南洋的風暴眼,一舉一動都格外引人注目。
英國人的華人護衛司、荷蘭人的密探,以及本地各大華人會館的眼線,都在觀察他的動向。
然而,陳九的日程平淡得令人失望。
他每日的活動,無非是坐著馬車去拜會不同的商人,或者是發出去帖子,約人在院中會面。打探一圈,談論的都是米價、錫礦或者海上貿易的新鮮事。
唯獨一點特殊的,僅僅是公開吃下了一些中下層商人的物資。
隨后走正規手續,從碼頭被轉運出去,付錢很痛快。
更有暗流在水面下涌動。華人秘密會社之間流傳,岡州會館或許早已暗中投靠了陳九。
岡州會館成立的很早,是新加坡最古老的會館之一。雖然人數不多,勢力也不大,在島上華社是少數派,但畢竟是老資格會館,是有上桌吃飯的權利的。
陳九幾乎每天雷打不動上門拜訪,只是喝茶寒暄,起初還有理事作陪,后來索性只有仆役陪同,但依然架不住外面瘋傳,岡州會館已經投靠了。
這些來自新會的少數派試圖借助陳九這個外部強權,來挑戰福建與潮州幫在轉口貿易、航運和鴉片專營權上的傳統壟斷。
一時間,猜疑的耳語通過無數線人——商鋪的伙計、鴉片館的煙鬼、甚至是殖民zhengfu的華人書記員——匯集到了各個頭人的桌上。
——————————————
花廳內,擺著一套滿工滿雕的紫檀圓桌,一套精美的潮州白瓷茶具置于其上。
潮州幫大佬佘有進頭發花白,躺在一邊的藤椅上,看著一個貌美的侍女奉茶,將滾燙的茶湯傾入三個白瓷杯中。
福建幫大佬陳金鐘則顯得有些躁動,他從父親手里接過這個位置,更是暹羅國王的密友,身兼多國領事,擁有龐大的船隊與米行,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如此壓力。
“佘老,”
“您這園子里的風水,真是愈發好了。站在這兒,半個新加坡的財氣都能看進眼里。”
佘有進抬起眼皮,
“何必奉承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這獅城的財氣,不是看來的,踏實坐下喝茶吧,”
陳金鐘應了一聲,大馬金刀地坐下,端起茶杯,卻不急著喝,
廳內一時陷入沉默,只有蟬鳴和遠處隱約的苦力號子聲。
“他來南洋,算算日子,快半個月了吧。”
佘有進淡淡開口,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家常事。
“是。”
“我的人從香港、從上海、從棉蘭……一路傳回來的消息。這位九爺,下南洋之前,動作可是不少,先是在香港攪動風云,又跑到天津見了李鴻章,甚至還和那夏威夷的國王稱兄道弟。好大的排場,好大的威風!”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上了一絲譏諷:
“結果呢?他親駕南洋,我等以為他要效仿當年的國姓爺,至少也要在蘇門答臘的德利與荷蘭人決一死戰。可他做了什么?人到了新加坡,每日喝茶見客,真當自己是個商人了,還有閑心收了幾船散貨,呵。”
陳金鐘靠在椅背上,雙臂環胸:
“雷聲大,雨點小。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這可不像是那個敢在舊金山大開殺戒,敢在香港頂著英國人開刀的作風。”
佘有進終于喝了一口茶,滾燙的茶湯入喉,他舒服地瞇起了眼。
“金鐘,你只看到了雨點小,卻沒聽清這雷聲是從哪里打來的。”
“哦?”
“三十出頭,走到今天這種位置,何等人物。
他若真想在南洋大干一場,就該學那太平天國的許阿昌,在婆羅洲的手段,鐵腕整合蘭芳,或者學那個董庚之輩在蘇門答臘的打法,以命換命。要么干脆跟黑旗軍劉永福一樣,割據一方,起兵造反,但他偏不。”
佘有進放下茶杯,用干枯的手指點了點桌面:
“他來了,卻又像沒來。他人在左近,卻刻意不來拜你我二人的碼頭,甚至連總督府的門,他都沒敢敲。”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陳金鐘眉頭一皺:“這正是我不解之處。我陳金鐘在暹羅王面前也說得上話,你佘老更是這獅城的太平局紳。他若想在南洋立足,繞開你我,豈非癡人說夢?咱們不見他,他還偏偏就裝看不見。這人……是狂妄,還是另有圖謀?”
“他不是狂妄,他是精明。”
佘有進的語速依舊很慢,“他這是在和我們,或者說,在和我們背后的韋爾德總督,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佘有進看著陳金鐘,“他若見了你我,談什么?是談生意,還是談戰事?蘇門答臘究竟是不是他在背后支持還未有定數,
談生意,你我便是資敵。談起兵,你我更是同謀。
他陳九是荷蘭人和英國人名單上的頭號調查對象,你我可是女王陛下的良民。他來見我等,便是將你我架在火上烤。”
佘有進冷笑一聲:“再者說,此人究竟是不是堂上某些大人物的手段也未可知,能調動這么大的槍械和人員,他一個商人和堂口大佬也過于勉強了!還有仿制美械,焉知不是國內哪個制造局的風吹到了南洋?”
陳金鐘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終于明白了這股“邪風”的詭異之處。
陳九不是來交朋友的,也不是來擺明車馬來打仗的,他像一個幽靈,在新加坡的邊緣游蕩,給每個人帶來巨大的壓力,卻又讓你抓不到他的實體。
“好一個陳九。”
陳金鐘低聲罵了一句,
佘有進贊許地點點頭,“金鐘,想想陳九在柔佛屯的那上萬北地佬,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饑民?那些人只知有陳九,不知有蘇丹,更不知有女王。那才是他真正的雷聲。相比之下,他在蘇門答臘的死傷,不過是毛毛雨罷了。”
“英國人和荷蘭人同樣也忌憚天津的想法,派出去不少官員北上,”
陳金鐘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茶,一飲而盡。
“我不管他陳九是什么背景,什么想法。佘老,今日我來,就是要和您對個準話。這盤棋,我們不接招,對也不對?”
佘有進緩緩點頭,“金鐘,你我兩家,明爭暗斗這么多年。但在這件事上,你我,還有這滿城的甘蜜、滿城的米行、滿海的船隊,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秩序。”
“任誰來,都不能動大家的飯碗,星洲必須穩定!”
“說得好!”陳金鐘一拍大腿,“南洋這片地方,是靠規矩吃飯的,不是靠蠻力亂來的。他想在這里撒野,還嫩了點!”
佘有進:“咱們的章程,早就商議好了——不理他,不睬他,不問他。”
陳金鐘接道:“不給他一分錢,不給他一粒米,不給他一個苦力。任他那上萬張嘴,在柔佛的林子里喝西北風去。我倒要看看,他那從舊金山和香港運來的金山銀山,能撐他幾時。”
“沒了本地的支援,他就是無根之萍。”
佘有進補充道,“等他銀子燒光了,荷蘭人緩過勁來,英國人沒了耐心,他自然要灰溜溜地滾回他的金山去。南洋,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
“不過……”佘有進忽然又開口了,
“我們是想不理他,可我擔心,有些人……怕是會動些別的心思。”
陳金鐘的動作一滯:“佘老指的是……”
“岡州會館那幫廣府佬?”
“不止,還要防著各家的年輕人,
佘有進輕聲道:“陳九年紀輕,名聲也大。各家會館堂口,多的是熱血上頭的年輕人。他們可不管什么秩序,也不管什么總督府。他們只知道陳九是自己人,是敢打洋人的英雄。萬一他們被陳九的人三兩語一煽動,頭腦發熱……”
”我懂了,佘老,這件事我會交代下去。”
“各家看好人,別整小動作。”
佘有進冷冷地說,“幾船米,幾擔藥,甚至幫著蘇門答臘遞幾封信。在對華事務司眼里,這和造反,沒什么區別。”
陳金鐘起身想走,又回過頭來補充,
“那個王韜,近幾日來找過你沒有?”
“沒有,怎么了?”
陳金鐘瞇起眼睛笑了笑,“本是咱們這邊的說客,現在倒像是陳九此人-->>的幕僚,此人最近活躍得緊啊,聽說打起旗號說是要做些慈善教育工作,各方籌錢經營?興辦學校,善堂云云。”
“人雖然是應我邀請而來,但這種空談誤國之輩我不喜,交給下面的人去應付了,具體細節我不清楚,你自去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