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門答臘。
在巴里桑山脈深處,一支衣衫襤褸的隊伍正在休整。
這群人有著亞齊人黝黑的皮膚,剪掉了辮子,眼神都很疲憊。
自從李庚和董其德率領華工主力退入深山,阿吉就明白,僅僅作為“客軍”協助亞齊人是不夠的。
荷蘭人的封鎖日益嚴密,亞齊內部的分裂也愈發嚴重。許多世俗領主為了保住領地,開始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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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德拉普里古清真寺,這是一座在戰火中幸存的古老建筑。
原本亞齊蘇丹國的精神核心,拜圖拉曼大清真寺,在戰爭爆發初期就被荷蘭人攻占并燒毀,與此同時,付出的代價就是荷蘭名將寇勒將軍在那里被擊斃。
首都淪陷后,亞齊蘇丹和抵抗軍主力撤退到了內陸。印德拉普里成為了事實上的首都和抵抗中心。
這里聚集了各路抵抗軍頭目和宗教長老。
阿吉走進這座階梯上的堡壘。
腳下是數百年前印度教遺留的巨石基座,斑駁的石階向上延伸,通往神圣的殿堂。
四周沒有墻壁,只有數十根巨大的鐵木柱子支撐著如同山巒般的三層屋頂。
這里是真主的圣殿,也是荷蘭人炮火夠不到的最后防線。
這一天,清真寺內擠滿了神情肅穆的亞齊戰士和宗教學者。
幾十名身穿黑衣、腰插短刀的亞齊武士,正盤腿坐在回廊的外側,用一種審視甚至敵意的目光,盯著這個正一步步走上高臺的華人。
阿吉停在最后一級石階前。他最后一次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那里已經沒有了辮子,甚至連原本為了掩人耳目的短發也被剃得精光。
“想好了嗎?”
“這臺階一旦走上來,那個叫阿吉的華工就死了。”
長老的目光如刀,“如果以后讓我發現你的心還是異教徒的心,我會親手挖出來。”
阿吉抬起頭,雨水順著他剛蓄起的胡須流進嘴里,帶著一絲咸味。
“阿吉只是一個想活命的苦力。”
他用流利的亞齊語回答,聲音穿透了風雨聲,“走上去的,是想讓荷蘭人死無葬身之地的戰士。”
依斯干達長老盯著他看了許久。
“進來吧。真主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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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的第一步是大凈。
清真寺后方有一口古井,井邊圍著幾塊破舊的帷幔。阿吉赤身裸體地站在那里,幾個年輕的毛拉提著木桶,桶里是混合了酸橙汁液和七種花瓣的井水。
“bismillah...(以真主之名)”
一桶冰涼的水從頭頂澆下。
阿吉渾身一顫。酸橙汁流進他身上那些并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引起一陣細密的刺痛。
毛拉們用力搓洗著他的皮膚,仿佛要洗掉他身上那層異教徒的皮。
阿吉緊閉著雙眼,任由冷水沖刷。
他在心里默默告別。
這一切是否值得他并不值得,但他明白,需要有人做這件事,他是最好的選擇。
更重要的事,他也想為那個孤軍奮戰的背影做更多的事。
洗凈擦干后,他被換上了一套潔白的亞齊傳統長袍,下身圍著傳統紗籠。
他被帶到了大殿中央。
數百盞油燈在風中搖曳,將巨大的木柱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內學者盤腿坐在正中。
“伸手。”
阿吉伸出右手。學者握住他的手,掌心相對。
“跟我念。這不僅是語,這是契約。”
“我發誓,除真主外,絕無應受崇拜者...”
阿吉的聲音有些遲鈍,那是他不愿意的誓。
但他努力模仿著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停頓。周圍的亞齊武士們慢慢停止了擦拭武器,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我發誓,會讓侵略者流盡最后一滴血。”
“…我發誓,永不背叛這片土地。”
當最后一個音節落下,大殿內陷入了短暫的死寂。
突然,依斯干達高舉起雙手,大吼一聲:“allahuakbar!(真主至大!)”
“allahuakbar!”
數百名武士齊聲怒吼。
宣誓之后,氣氛變得柔和了一些。
幾個年長的婦人端著巨大的銅盤走了上來,依斯干達長老接過一束葉子,蘸了蘸白色的面粉水。
他神情肅穆,將帶著涼意的水珠甩在阿吉的額頭上。
“愿你的頭腦冷靜,充滿智慧,不被憤怒沖昏。”
他又將水甩在阿吉的右肩和左肩。
“愿你的肩膀強壯,能扛起驅逐荷蘭紅毛鬼的重擔。”
最后,他抓起一團粘稠的黃糯米。
阿吉感到耳后一陣溫熱的觸感。長老將那團糯米用力地捏在他的右耳后,粘得死死的。
“感覺到了嗎?這是粘性。”依斯干達在他耳邊低語,“從今天起,你就像這團糯米一樣,粘在亞齊的土地上,粘在我們的血脈里。再大的風雨,也別想把你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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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點了點頭:“死也不掉。”
“歡迎你,亞齊的戰士,伊斯坎達爾。”
“只要你不背叛這片土地,你就是我的兄弟,我會給你最大的支持。”
“去做吧,皈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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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洗只是第一步。
要讓荷蘭人相信,要讓更多的亞齊人追隨,阿吉需要一個更宏大的背景故事。
亞齊的市井、村落和清真寺之間,流傳著一個精心編織的謠。
伊斯坎達爾并非普通的華工,他是明朝偉大的航海家,鄭和艦隊留下的后裔。
在亞齊,鄭和是一個近乎神話的人物。早在幾百年前,鄭和的艦隊就曾造訪蘇門答臘,并在當地留下了深厚的伊斯蘭印記。許多亞齊人相信,鄭和是圣裔,是真主派來護佑南洋的神將。
“你們知道嗎?那個帶著幾百人把荷蘭人打得屁滾尿流的伊斯坎達爾,他手里有一把鄭和傳下來的寶劍!”
“難怪他如此勇猛,原來是鄭大人的貴胄!他是回來履行幾百年前的盟約,幫助我們把紅毛鬼趕下海的!”
“據說他在夢中見到了先知,先知告訴了他,要怎么做才能在這片土地上永遠打敗荷蘭人!”
偉大艦隊的后裔,是來這片土地履行神圣使命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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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作為亞齊新誕生的軍事貴族,軍事“聯姻”的產物,重新組織了部隊和軍營,被安排在清真寺附近一帶。
他手下有兩百名精銳華工,這是振華學營訓練出來的種子,經歷了長時間的游擊戰,被李庚咬牙分撥給他,使用的是繳獲的英式和德式武器。
此外,龐里瑪·依斯干達撥給了他三百名亞齊死士,這些人擅長叢林伏擊和近身肉搏。
阿吉制定了混編法。
他將五百人混編成五十個小隊。每個小隊由四名華工和六名亞齊人組成。
華工負責操作斯奈德buqiang和土制炸彈,提供中遠程壓制,亞齊人則負責側翼包抄和最后的白刃沖鋒。
李庚與依斯干達的合作計劃沒有給阿吉太多時間,不到一個月就匆匆下令,直指反抗軍中的幾個“大人物”。
亞齊在傳統上是一個聯邦性質的國家,各個地區都有自己的世俗統治者,烏類巴朗。他們擁有土地、控制貿易,尤其是胡椒出口并擁有私兵。
首都被占領,剩下的官員建立了流亡zhengfu。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亞齊蘇丹,僅僅17歲,只是一個象征性的人物。
由于中央政權失去首都,控制力下降,各地烏類巴朗變得更加自治。
大部分貴族仍在抵抗,少數處于沿海或荷蘭控制區的貴族,為了保全財產,開始與荷蘭人暗中接觸或簽訂短期協定,承認荷蘭主權以換取統治。
由于這些世襲貴族左右搖擺,或者混亂的,不成體系的抵抗,宗教勢力開始崛起,接過了抵抗運動的領導權,龐里瑪·依斯干達正是亞齊抵抗軍的精神領袖,被冒死深入雨林的董其德和李庚所部打動。
經過長時間的血與火的合作,建立了初步的信任。
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特庫·沙里夫。
此人是亞齊西海岸的一個強勢軍閥,名義上抗荷,實際上是個兩面三刀的投機者。
他私下里與荷蘭人勾勾搭搭,出賣了不少義軍的情報,但又因為要價太高,時常反復,荷蘭人對他也很不耐煩。
更重要的是,他與華工反抗軍的盟友龐里瑪·依斯干達長老有世仇。
阿吉發出了一封密信,邀請特庫·沙里夫到他的營地商討聯合進攻荷蘭人軍火庫的大計,并暗示自己有一批從新加坡zousi來的新式軍火愿意分享。
宴會當晚。
營地內篝火通明,烤肉的香氣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