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已經被關在這個充滿煤灰味的小院里六天了。
沒有刑訊逼供,也沒有大魚大肉。每天只有幾個高粱面餅子,一壺涼水。
院門口站著四個挎著腰刀的淮軍士兵,像是四尊瘦高的門神。
阿福坐在板凳上,看著窗外那灰蒙蒙的天,喃喃自語,“您說這李中堂是看得清形勢的聰明人,可現在,這聰明人是想把咱們往死里逼啊。”
他回想起兩天前,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周馥帶著人沖進客棧的情景。
“中堂有令,南洋局勢晦暗不明,為了你的安全,也為了朝廷的體面,請你換個地方住幾天。”
周馥笑得很客氣,但眼神里全是冷漠,“若是你敢踏出這個院子半步,或者敢亂喊亂叫,那就別怪周某人不講情面了。到時候,你就是擅自招募華工、激起民變的罪人一黨。”
這就是李鴻章的態度。
阿福默不作聲,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
他和唐紹儀一起,讀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文科,主修國際法和政治經濟學,相比被寄予厚望,大多讀了理工科的留美幼童,他的目標更加明確。
安定峽谷和澳門學營,都有軍事教官和工科專家,再不濟,也有菲德爾的鐵路公司,積累了大量的工業基礎,他需要做的,是真正能幫到陳九,輔助大局。
因此,那些難啃的國際法,經濟,政治類的書他一個不落。
甚至托人整理了陳九這些年所有看過的書目,一個接一個地啃。
現如今,他是李鴻章放在案板上的一塊肉,什么時候切,怎么切,全看南洋那邊的風往哪邊吹。
“九爺,您在新加坡,可一定要頂住啊……”
阿福閉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禱。
只要九爺那里還沒傳出死訊,李鴻章就不會真的對他下殺手。這只老狐貍,還在觀望。
他苦笑一聲,努力抑制著心里的煩躁和不安,把視線重新投向自己手里的書本和正在撰寫的報告。
這是陳九留給他的專屬的“畢業禮物”,糖業的調查報告。
論泰西糖業運作兼議設津滬糖局與融資匯兌
我在美國哥倫比亞書院修習西學數載,專攻萬國公法與生計理財之學。
嘗觀泰西諸強之所以富強,非獨堅船利炮之功,實乃商戰之效也。
而在商戰之中,除了棉鐵煤炭之外,有一物看似微末,實則關乎國計民生至巨,西洋人呼之為“白金”,即——食糖。
泰西各國制糖業,早成規模。
古巴、爪哇、夏威夷等地,遍植甘蔗,其法度森嚴,正如行軍。
然而,真正攫取暴利者,非種植之農夫,乃在于精制與流通兩端。
美利堅之富商,在紐約、舊金山設巨型煉糖廠,購入原糖,輔以機器蒸汽,化黃為白,晶瑩剔透。此種白糖,價廉而質優,行銷四海。
其運作之妙,在于資本集聚,在于掌握先進煉糖法。彼等組建聯合大行,壟斷上下游,從種子到餐桌,無一不在算計之中。
閩粵等地雖產蔗,然多為土法熬制,色黃味雜,且運銷無力。
宜在天津設立官督商辦天津糖業總局。
天津乃北洋之鎖鑰,輻射京畿及北方數省。目前北地所食之糖,多經香港、上海轉運之洋糖,利權盡操于太古、怡和洋行之手。
設立總局,重點在于統籌原料和生產機器。
其一,制定標準,引進西法煉糖機器,在津門設廠,改土糖為精制白糖,以敵洋貨。
其二,由總會出面,統購原糖,統一納稅,統一分銷,或可在金山,港澳,南洋之外開辟一條生財之路。
西人:“誰控制了糖,誰就控制了能量。”
糖不僅是調味品,更是工業社會維持勞力之必需,亦是戰時儲備之要物,實乃漁業之外的現金之王。
目下寰球產糖之地,略分有三,皆為泰西列強虎視眈眈之地:
其一,檀香山。此地除了總會控制的蔗糖種植園之外有美商巨擘布雷克斯,不僅跟九爺一樣是國王密友,zhengfu顧問,更是號稱“美利堅糖王”。役使華工數千,種蔗熬漿,傾銷于舊金山,歲入不計其數。雖然其雇傭華工受制于檀香山華人總會,目前關系尚可,但不可不防。
其人利用檀香山和美國的互惠條約,主要出口于美國,短期并無競爭關系,可以拉攏。
其二,南洋爪哇與呂宋。
此系荷、西兩國囊中物,剝削土人,地氣極熱,產蔗極豐。
其三,古巴。雖產出浩大,但是局勢危險,雖然和古巴反抗軍留有舊情,但是禍患眾多,且糖業多被泰西商人控制,多輸往西洋本埠,與我干系尚淺。
要害在于,此三地所產,皆為粗糖,色褐味雜,含沙帶水。
而真正扼住咽喉者,乃是英美通商大邑之煉糖廠。
他們以賤價購粗糖,經機器提煉,即成雪白晶瑩之精糖,價翻數倍。
今英商太古、怡和之輩,正欲在香港、上海大興土木,建廠煉糖。
若任其獨大,則四萬萬人之食糖,利權盡入洋人之手,豈不可痛?
需盡快行動。
弟竊以為,天津乃北地咽喉。宜即刻招募華商股本,購西國機器,在津設廠。
另,需奪原料于南洋,如能在南洋站穩,直下南洋爪哇、呂宋,甚至收買廣東潮汕之土糖。
最重乃運化之術,將南洋粗糖運抵天津,入廠精煉。所出白糖,直接灌輸京師、蒙古、東三省。彼時太古洋行之糖,自南而北,運費靡費。
我之糖,據天津而散北方,以上海而散南方,逸待勞,必勝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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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銀根之本,請設匯兌銀行。
想做成此事,若無銀行助陣,終是空談。
弟在哥大聞教授:“泰西商務,流轉在票不在銀。”
“金融者,經濟之血脈也。”
西人運作糖業,動輒百萬金,非現銀交割,全賴銀行匯票流轉。
今天津、上海租界,匯豐、渣打勢大,握本國金融之樞紐。我華商雖有錢莊,然資本零散,息重且調動不靈,難以支持跨洋之大宗貿易。
若要糖業興盛,必須在上海或天津,仿西法設立“通商銀行”。
洋行運糖,貨未到港,憑“提貨單”即可在匯豐銀行押借現銀,資金周轉如輪。清廷錢莊,墨守陳規,息重而路窄,難以為繼。
專辦進出口押匯。糖船一發,即予放款。
糖貨一售,即行歸還。
清廷治下,錢莊票號制度陳舊,必待貨售銀歸,方可再圖生計,歲僅一轉,其效甚微。
反觀西人銀行之押匯術,舟楫方發,資財已兌,即刻可購新貨,一年之間,周轉可至十數次,其利百倍。
匯豐之所以能從一家地方銀行變成遠東金融帝王,獨擅勝場,蓋因其壟斷清廷關稅之存管,兼并通商貿易之匯兌,扼住咽喉。
如此,一塊銀圓可當十塊之用。
辦銀行,難點有三,其一在信用。
西諺云:“信用即黃金”。何以匯豐銀行之一紙匯票,在倫敦、紐約、孟買皆可立兌黃金?非其紙貴,實乃其背倚大英帝國之國力,且庫房中嚴守“儲備金”之制。故商人見匯豐之票,如見英皇之面,信之不疑。
反觀大清,若設銀行,無論是官辦銀行,還是官督商辦,外洋商界視之,恐皆搖頭。
彼等深懼大清官場習氣。
懼朝令夕改。今日準行,明日即止,政出多門,洋商無所適從。
懼官吏貪墨。彼等視我衙門如狼虎,擔憂存銀入庫,一旦時局有變,或被以報效之名充公,或被污吏中飽私囊。
信譽若無,則發出的匯票不過是一張廢紙。屆時,洋人不認,華商不敢存,空有銀行之名,絕無流通之實。
其二,在于洋行的封殺,聯手斷我銀根。
今日上海之錢莊,看似繁盛,實則仰洋人鼻息。
華商錢莊資本微薄,每遇銀緊,必向匯豐、渣打拆借,此謂之“銀根”。
洋行乃主,錢莊乃仆也。
今我若設通商銀行,專搞貿易押匯,此乃虎口奪食。
貿易融資,本是洋行最肥之肉。一旦我行開張,匯豐、渣打諸夷必不甘心。
彼等必行封殺之策,絕不拆借銀兩予我,亦絕不接受我行開出之票據。
銀行之利,在于流轉。若我行票據在租界無法貼現,何以取信?
我行孤立無援,難以流傳維系。
其三,在于買辦勢力的阻撓,人心作祟,內鬼難防
當今貿易之局,層級森嚴:外資銀行——買辦——本國錢莊——華商。
買辦者,洋行之爪牙,華商之中介也。
彼等盤踞中間,上承洋人旨意,下壓華商利息,從中賺取巨額差價與手續費。此輩在上海灘,長袖善舞,勢力通天。
總會欲設銀行,直通歐美,去買辦而直連華商銷售,是斷了這群最有權勢之人的財路。
彼等必會勾結洋行,散布謠,甚至聯手錢莊抵制我行。此輩既熟諳西法,又深通華情,若要在上海立足,這群地頭蛇之阻撓,甚于洋人抵制。
這動了全上海最有權勢的一群中國人的奶酪。
若是決心開設銀行,勢行鐵腕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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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電報局專線房
夜已經深了。
李鴻章卻毫無睡意。他披著外衣,站在電報機旁,聽著那單調而急促的“滴滴答答”聲。
這是清廷第一條自行架設的電報線——津滬電報線,去年才剛剛開通。這是李鴻章洋務運動最得意的成果之一,也是他的耳朵和眼睛。
周馥滿頭大汗地拿著譯好的電文,手都在抖。
“慌什么!”李鴻章瞪了他一眼,“念!”
“是……是新加坡傳來的情報。盛宣懷大人在上海親自安排加急,還有……《申報》剛剛接到的路透社通稿。”
周馥咽了一口唾沫,借著煤油燈的光,念道:
“五日前清晨,爪哇海公海海域。荷蘭皇家海軍旗艦威廉一世號,在未進行警告射擊的情況下,炮擊并強行登臨懸掛美國國旗的商船自由號……”
李鴻章的眉頭皺了起來:“荷蘭人瘋了?打中立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