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僅如此!”
“隨后-->>的登船檢查中,發生激烈交火。據目擊的德國商船漢堡號船長證詞,那是單方面的屠殺。而在隨后的荷蘭官方通報中,他們聲稱剿滅了一伙華人海盜,并遺憾地發現了……”
周馥深吸一口氣,似乎那個名字燙嘴:
“發現了美國駐新加坡領事,阿道夫·斯圖德的尸體。身中三槍,當場斃命。”
“什么?!”
李鴻章猛地轉過身,動作大得差點帶翻了桌上的茶杯。他一把奪過電報紙,湊到燈下,一字一句地看,生怕漏掉一個標點符號。
“美國領事……死了?”
電報下面,附了盛宣懷的意見,此局詭譎,疑有嫁禍,然事實已成,美國必怒,英荷聯盟恐破。
隨后他寫道,他傾向于這是一場南洋殖民地內部的權力斗爭,有人安排安排刺殺了美國領事嫁禍,不是英國人就是美國人自己。
李鴻章的手指在顫抖。他的眼睛越睜越大,原本那種老邁、疲憊的神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人看到獵物落入陷阱時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
李鴻章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他把電報紙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海盜?有哪個海盜會頂著海軍旗艦sharen?公海上殺了美國領事,這是向美利堅宣戰!這是打了整個西方文明世界的臉!”
李鴻章在大廳里飛快地踱步,腦子轉得飛快。
“前些日子,英、荷、法等四家公使輪番去總理衙門咆哮,逼著朝廷交出首惡,逼著咱們承認南洋那是華匪作亂,大舉動兵。老夫這直隸總督府的門檻都快被他們踏破了!朝中那些清流,更是彈劾老夫養寇自重,勾結外藩。”
“老夫正愁這盤棋是個死局,無論怎么走,都要得罪洋人,都要給朝廷惹禍。”
他指著那張電報紙,手指用力地點了點:
“可現在,局活了!”
“什么華匪叛亂?什么zousi?在死了一個美國領事面前,全都不重要了!荷蘭人現在是謀殺大國使節的罪人!美國那個新總統正愁國內亂子多,這一槍,正好給了他們向外撒氣的借口。”
“英國人最是勢利,講體面。你看吧,從明天起,英國人絕不會再幫荷蘭人說半個字。他們若是再敢封鎖海面,那就是跟美國人過不去,跟萬國公法過不去!”
李鴻章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內踱步,步伐沉穩有力。
“這南洋的渾水,終于被攪得讓所有人都看不清了。”
“此事看似美國折了面子,內里卻是他們獲利最重,更可借機插手南洋……能在英、荷兩國的眼皮子底下把領事送上死路,還能讓美國人不得不咽下這個苦果去咬荷蘭人。
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在美國有人,有根基,甚至……他是美國某些勢力在南洋的代理人。”
周馥在一旁也聽得心驚肉跳:“中堂,您的意思是……這件事那個陳兆榮也有參與?”
“他是不是替美國人賣命并不重要。”
李鴻章擺了擺手,“重要的是,結果對咱們有利。現在,老夫不用再擔心朝中壓力,洋人逼宮。反倒是英國人和荷蘭人,現在自顧不暇。”
“又給老夫爭取了不少喘息的空間。”
“一個能讓洋人互相撕咬的華人,哪怕是個亂黨頭子,對大清也是有用的。”
“以夷制夷……”
李鴻章咀嚼著這四個字,“好手段啊….好手段啊…”
他沉默了片刻,
“那個阿福,還關著嗎?”
“回中堂,還在招商局后院,這幾天倒是老實,沒吵沒鬧。”周馥回答。
“嗯。”
李鴻章點了點頭,“關了幾天了?也該讓他受點教訓,免得一介商人擺不清自己的位置。”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淡淡地說道:“去,把他帶過來。別走后門了,走正門。給他換身干凈衣裳,準備點熱茶點心。”
“中堂,您要見他?”
“見。”
“不僅要見,還要好好談談生意。”
李鴻章坐回太師椅上,拿起那份電報,
“現在的陳九,已經不是那個惹禍的反賊了。他現在是一把插在荷蘭人肋骨上的尖刀,也是咱們北洋手里的一張好牌。這張牌,老夫得把它抓在手里。”
“現在的陳九,朝廷不能認他,但老夫……得用他。”
“既然他想搞官督商辦,想披這一層皮,老夫就給他這一層皮。但他得明白,這皮披上了,就得給老夫吐出肉來。”
“北洋的船,正缺銀子買煤。”
“告訴這個阿福,老夫這幾天公務繁忙,讓他久等了。既然他是來談生意的,那就按生意的規矩來談。”
“還有,”李鴻章突然想起了什么,
“把之前那個吳子登送回來的留美幼童名單拿來。陳九既然這么喜歡跟美國人打交道,那老夫就送他一份禮。”
——————————————
天津,直隸總督府,二堂簽押房。
阿福被帶進來的時候,神情雖然有些憔悴,但眼神依然透著股精明。
顯然已經察覺到了待遇的變化——從階下囚到座上賓,這中間的跨度,往往意味著局勢的巨變。、
走進簽押房,他看到李鴻章端坐在大案后,手里拿著一本書,似乎正在研讀。
他不敢怠慢,趨步上前,大禮參拜:“草民阿福,叩見中堂大人。”
“起來吧。”
李鴻章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比幾天前周馥抓他時那種肅殺之氣,少了幾分。
“這幾天,在招商局住得可還習慣?”李鴻章放下書,端起茶盞,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住得習慣?那是人住的地方嗎?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是李中堂在給他臺階下。
“回中堂,草民……住得甚好。感謝中堂大人的保護。”
“幾日前,英荷兩國公使逼宮,要朝廷嚴懲南洋亂黨。中堂若那時見草民,便是坐實了勾結之罪,草民必死無疑。中堂將草民嚴加看守,實則是對外表明態度,將草民與南洋局勢切割,留待后手。”
“是個明白人。陳九會用人。”
李鴻章滿意地點了點頭,“坐吧。”
阿福告罪,斜簽著身子坐半個屁股,以示尊重。
待阿福坐下,李鴻章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語氣變得漫不經心。
“你這次呈上狀子,是想跟本堂談談糖業總局的事兒?還有遠洋貿易?”
阿福立刻起身,
“是!九爺說了,南洋雖遠,心在中華。我們在海外雖有些許基業,但終究是無根之萍。九爺愿以官督商辦之法,在天津設立糖局,并在招商局旗下設立南洋運務。愿為北洋,每年納報效……三十萬兩。”
說到這個數字,阿福特意加重了語氣。
李鴻章展開之前阿福遞進來的文件,目光掃過那些字句。字寫得一般,但這字里行間透出的利益,卻是實實在在的。
“三十萬兩……”
李鴻章輕哼一聲,把信扔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大清全年收入約8000萬兩白銀,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厘金(商業稅)和海關收入(洋關稅),仍在快速增長。
而官督商辦的企業,成規模的,僅有三家,輪船招商局(1872年創辦),開平礦務局(1878年創辦),天津電報局(1880年創辦)。
其中僅有輪船招商局正在盈利,一旦這個天津糖業總局真的能盡快成立,一年繳稅30萬兩白銀,這是莫大的成功。
這也是他此時一見時機好轉就迫不及待面見阿福,甚至為此不惜得罪清流派官員的原因。
自從面見完夏威夷國王之后,他就更加清楚陳九此人的商業能量。
他在檀香山的華人總會,名下是真的有大批甘蔗種植園的,這不是一個需要批款籌建的企業,而是一個有能力快速盈利的錢袋子,只要他肯開這個口。
他名下的淮軍,一個普通正勇(正規戰斗兵)一年不過50兩餉銀,30萬兩白銀,能養6000個正規軍。
“陳九的口氣不小。他以為這大清的官帽子,這北洋的招牌,是用銀子就能買來的嗎?”
阿福心頭一跳,正要解釋,卻見李鴻章擺了擺手。
“不過,本堂也知道,你們在外洋不容易。英荷夷人性情貪狡,絕非易與之輩。”
“你們想借官督商辦的名頭,無非是想在海外行事方便,想讓朝廷給你們做個靠山,讓洋人投鼠忌器。這心思,本堂清楚。”
他目光死死盯著阿福:
“但這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你想借大清的勢,就得給大清解難。”
“中堂請示下,九爺說了,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哼,赴湯蹈火倒不必。”
“本堂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天津糖業總局,本堂準了。本堂會派個候補道員去掛個督辦的虛銜,具體的生意、人事,你們自己做,本堂不插手。但稅銀,一分不能少,且要直接入北洋海防捐的賬目。”
“第二,那個遠洋貿易公司……名字太招搖,掛在輪船招商局名下。船還是你們的船,人還是你們的人,但旗號,得掛我北洋的龍旗。”
說到這里,李鴻章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聲音也低沉了幾分。
“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他從案頭的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份名單。那紙張已經有些發皺,顯然被翻看過無數次。
“這是前些日子,被吳子登那個蠢貨遣送回來的……第一批留美幼童名單。”
提到這件事,李鴻章的臉上也不禁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痛惜與憤懣。
“陳九不是在外洋事務繁重嗎?他不是需要人手嗎?”
“本堂可以做主,從這些還沒來得及安置的學生里,撥出來一批,以觀后效。名義上,是派往招商局分局和糖局充任隨員、工師(技術員)。”
“你告訴陳九,這些人,我交給他了。”
李鴻章盯著阿福,“讓他給老夫好好用!別讓他們的一身所學荒廢了!”
“你們在美國就妄圖對這些幼童施加影響力,別以為老夫不知道!”
“人可以給,但是每多挑一個人,這稅銀就得跟著漲,用多用少,你們自己酌辦!”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