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羅洲,西加里曼丹,坤甸外海。
荷蘭皇家海軍的鐵甲艦,在風浪中艱難地拋錨。
它的吃水線壓得很深,但這并非因為燃煤充足。事實上,煤倉已經見底——而是因為它肚子里塞滿了即將踏上死地的士兵。
艦長室被臨時征用為作戰指揮部。
范德海金將軍親自帶隊出征,軍服領口敞開,在他周圍,圍坐著這次蘭芳殲滅戰的高級軍官們:
海軍上校斯佩克,臉色蒼白,他是“自由號”慘案的直接制造者,如今只想用一場勝利來逃
避絞刑架。
陸軍中校范德博世,負責指揮那支由安汶雇傭軍和爪哇囚犯組成的先鋒團。
還有情報官拉維諾,他正神經質地擦拭著眼鏡。
這一戰,動員力度之強,代價之巨大,所有人心知肚明。敢跳出來唱反調,或者不聽軍事調令的都被將軍無情地戰時管制了起來。
“諸位。”
范德海金環顧四周,“我們沒有退路了。”
他手中的指揮棒重重地敲擊在地圖上的一個紅圈處——東萬律。
“海牙的調查團最多還有三十天就會抵達。也就是說,在二十天內,如果我們不能把這面蘭芳的旗幟扔進火里燒成灰燼,向國際社會發出聲音。我們所有人,都會在軍事法庭上見面。”
“將軍,我們的補給線是個大問題。”
范德博世中校憂心忡忡,“這里不是爪哇的平原,也不是亞齊的山地雨林。婆羅洲沼澤遍布,雨林的密度更是不遜色于亞齊。
坤甸到東萬律,直線距離雖然只有八十多公里,但這八十公里全是爛路。我們的重炮……那些12磅的克虜伯山炮,一旦陷進去就完了。”
“那就讓苦力去推!讓安汶人去扛!”
范德海金咆哮道,“沒有重炮,難道你們手里的博蒙特buqiang是木棍嗎?”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部署戰術。
“蘭芳的華人,據情報顯示,大部分民眾和部隊仍然集結在東萬律。他們是一群礦工,哪怕手里有了幾支美國槍,依然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不懂戰線,不懂側翼掩護。”
“他們本質上是一個農業和礦業的武裝定居點,缺乏戰略縱深,且極度依賴河流運輸。他們的優勢在于熟悉地形和叢林游擊。因此,我絕不會讓我的士兵在雨林里和這群客家人捉迷藏。
坤甸是西婆羅洲的門戶,蘭芳人已經主動放棄了這里,我們此時在坤甸集結,留下艦隊封鎖蘭芳通往海洋的出口。
蘭芳已經被封鎖一個多月,沒有海上的火藥和鹽鐵、糧食補給,他們的實力最少已經削弱了一半。
馬辰港和煤礦陷落,最少留下了他們一半的精銳和補給。等打下東萬律,我們就重新奪回奧蘭治煤礦,拿回我們的尊嚴!”
范德海金的指揮棒在地圖上劃出了三道黑線。
“第一路,佯攻與封鎖。”
指揮棒指向海岸線上的孟帕瓦。
“海軍陸戰隊的一個營,配合剩下的炮艦,對孟帕瓦進行猛烈炮擊,并做出登陸姿態。這里是蘭芳通往海洋的唯一入水口,也是他們最重要的產鹽地。只要這里一響,那些守財奴般的華人一定會分兵去救。這就拉扯開了他們的防線。”
“第二路,內河突進。”
指揮棒沿著蜿蜒的蘭達克河(landakriver)逆流而上。
“利用我們征用的平底駁船,運送安汶雇傭軍和兩個連的正規軍,輕裝簡行,沿河而上。
你們的任務是切斷東萬律與內陸達雅人部落的聯系,防止那些獵頭族給華人提供支援。徹底切斷他們和達雅人以及奧蘭治煤礦的守備部隊的聯系。”
“拉出一條封鎖線,切斷蘭芳首府東萬律撤退的路線,跟主力形成合圍之勢。
“第三路,也就是主力,鐵錘。”
范德海金的棍尖狠狠戳在坤甸通往東萬律的路上。
“我親自率領兩千五百名主力,攜帶所有重武器,沿河流正面推進。不做任何掩飾,大張旗鼓,像公牛一樣壓過去!我要讓那些華人看著我們的軍旗顫抖!
直逼蘭芳的腹地,逼他們決戰!”
“東萬律,這是蘭芳的總廳所在地,是他們的政治和精神象征。只要攻下東萬律,毀掉他們的旗幟和權威,蘭芳就會土崩瓦解。只要能給海牙交差,剩下的我們再慢慢進行!”
“可是將軍,”情報官拉維諾插嘴道,“我們情報部門根據上一次的戰事推測,蘭芳新近補充的軍事主官疑似受過西方軍事教育,一舉一動很有章法,他們的新軍行動節奏也很快。而且,蘭芳的客家人……他們在那里經營了一百年,地形太熟了。”
“地形?”
范德海金冷笑一聲,“在絕對的火力面前,地形只是笑話。蘭芳的總兵力有多少?滿打滿算最多幾千能拿槍的,一個職業士兵也沒有。而我們有四千人!還是久經沙場的正規軍!”
“而且,我們有一個他們絕對想不到的優勢。”
范德海金轉過身,看著窗外漆黑的雨夜,眼神陰鷙。
“那就是瘋狂。”
“這是一場不受《日內瓦公約》限制的戰爭。我們不接受投降。所有的村莊,凡是有華人居住的,一律焚毀。所有的糧食,搶光。我們要制造恐慌,讓成千上萬的難民涌向東萬律,吃光他們的糧食,瓦解他們的士氣!”
“絕對不要以為這是雪恥的戰爭,諸位,這是我們的生死存亡之戰!”
范德海金獰笑著,“東萬律不是戰場,那是他們的墳墓。我要在那里,給美國人,給英國人,給海牙,獻上一場血腥的祭禮。”
”這一戰,打贏了你我升官發財,打輸了,那就是大部崩盤,大家一起上軍事法庭謝罪!”
“為了女王!為了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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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芳大總制,東萬律,總廳忠義堂。
忠義堂內沒有點燈,幾支粗大的蠟燭在風中搖曳,將墻上“繼絕存亡”四個大字映得忽明忽暗,宛如滴血。
蘭芳的高級指揮官們圍坐在一張巨大的沙盤前。這張沙盤是振華學營的測繪員花了三個月時間,用紅泥和木屑一點點堆出來的,大致包含了每一條溪流,每一座土丘。
坐在上首的,是阿昌叔和總長劉阿生。
阿昌,這位太平天國的老兵,如今已是滿頭白發,臉上的老年斑密布。
坐在他左側的,是張牧之。
年輕,銳利,腰間別著一把美制柯爾特左輪。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竿,正死死盯著沙盤上的坤甸方向。
而在沙盤周圍,還坐著七八位蘭芳的各礦區首領。
他們大多是客家宗族的族長,穿著傳統的長衫,手里拿著煙斗,神情焦慮,竊竊私語。
“阿昌叔,張教官。”
一位年長的礦長磕了磕煙斗,打破了沉默,“探子回報,荷蘭人這次是傾巢而出啊。密密麻麻的船,數不清的士兵,還有大炮。咱們蘭芳現在的家底,能打仗的后生仔加起來也就那么多。硬碰硬,怕是……雞蛋碰石頭啊。”
“是啊,要不……咱們撤吧?”
另一位頭目附和道,“咱們往山里撤,或者往北邊英國人的地盤,或者煤礦那里躲一躲?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撤?”
阿昌叔睜開眼,掃過眾人。
“往哪里撤?北邊是英國人,東邊是原始森林,南邊是大海。一百零四年了,你們自家祖宗打下來的基業。再撤,就只有跳海了!”
“可是……”
“沒有可是。”阿昌叔的聲音不高,卻震得人心頭發顫,“這一次,荷蘭人不是來收稅的,也不是來換總長的。他們是來滅族的。范德海金那個獨眼龍,在亞齊殺了多少人,你們不知道嗎?”
“在荷蘭人眼里,蘭芳是什么?不是一個國家,甚至不是一個政權!在他們那本賬簿上,蘭芳只是一個占了他們眼中地盤的競爭對手,外加一個不受控的礦工集團。
這幾十年來,客家人自己開礦、自己收稅、自己選大哥,日子過得比他們治下的爪哇人還要好。這對荷蘭人來說,是最大的罪。為什么?因為我們在給周圍的土邦做榜樣,給南洋的華人做榜樣!
他們的野心諸位現在都很清楚:徹底廢除蘭芳的自治。他們不要我們納稅,他們要的是我們的礦權、我們的行政權,要的是把我們從主人變成苦力。他們正在婆羅洲步步為營,切斷商路,收買周邊的蘇丹,等蘭芳力氣耗盡,再一口吞下去。
雖然他們嘴上掛著上帝,穿著筆挺的軍服,講什么《國際法》,但你們要明白,那都是給歐洲人看的。現在,蘭芳人舉起了反抗的刀,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是去給白人當狗,還是死得其所?要不要我再重復一遍?”
“蘭芳從羅芳伯時代的數十萬之眾,到現在,忍來忍去,領土和人口都萎縮成什么樣子?還要跑?”
劉阿生沉默不語,抬起頭看著一屋子的人,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大量的人拖家帶口的外逃,他又何嘗不知。
蘭芳鼎盛時十幾萬人,如今治下五萬多人,青壯接近兩萬,在阿昌他們沒來之前,一直是結寨自保,每個礦區都有武庫,存放鐵炮、槍和刀矛。人心不齊,加上荷蘭人忙著打亞齊人,包括之前簽訂的和平條約,他們好多人都抱有幻想,也沒怎么操練,
手下的人最多稱得上一句民兵。青壯雖多,卻也都是烏合之眾。
整軍經武這么長時間,兩千名陳九陸續運過來的精銳,八百名客家新軍,這就是全部家底,如今一半還都駐扎在煤礦和鐵礦區,打?如何打?
可他不能說,事實上,他現在是蘭芳原有體制內抵抗派的核心,若是他都沒有勇氣……
阿昌叔不理他,轉過頭,看向張牧之:“牧之,你來說。用你們學營的法子,給大伙講講,這仗怎么打。”
張牧之點點頭,站起身。他沒有廢話,手中的竹竿直接點在了沙盤上的一條紅線上——坤甸至東萬律的河流。
“諸位叔伯。”
張牧之的聲音冷靜得可怕,“荷蘭人的戰略,我們學營的軍官已經做過推演。”
“他們太急了。”
“雖然我們目前出海的路線被堵,情報斷斷續續,只能從北邊的英國人那里高價買,但是這次荷蘭人傾巢出動,顯然是為了謀求一戰功成。”
張牧之指著沙盤分析道,“荷蘭人恐怕是急于在國際調查團到來前結束戰爭,轉移矛盾。
急,就會出錯。他們的這幾千人,是拼湊起來的。有亞齊的殘兵,有爪哇的守備。
這種部隊,順風仗能打,一旦受挫,立馬崩潰。”
“他們的戰術,是典型的歐洲陣地戰思維。”
張牧之從懷里掏出一本筆記,翻開一頁,那是他在美國振華學營聽課時的記錄。
“我和負責德利戰事的庚寅不同,我在學營主研的就是防御戰。”
“我們在振華學營研究過兩個案例。一個是美國內戰。南軍雖然兵力劣勢,但利用內線作戰和戰壕體系,多次擊敗北軍。特別是彼得斯堡圍城戰,證明了塹壕體系對進攻方的巨大殺傷力。”
他又念出了另一個詞:plevna(普列文)。
“這是四年前,俄土戰爭(1877)中的普列文-->>要塞保衛戰。
土耳其人奧斯曼帕夏,利用簡易的土木工事和連發buqiang,在絕對劣勢下,三次擊退了俄國大軍的沖鋒,殺傷俄軍數萬人。這簡直是防御奇跡!”
張牧之轉向阿昌叔:“荷蘭人的博蒙特buqiang雖然射程遠,但它是單發裝填,射速慢。而我們手中的振華一式(仿溫徹斯特1873),雖然射程近,用的是shouqiang彈,但它是連珠槍!在近距離,一支溫徹斯特的火力等于十支博蒙特!”
“所以,我們的戰場不能在東萬律,防守戰對我們絕無益處。”
“我們要想辦法利用他們進軍的地形,限制他們的火炮展開。構筑伏擊圈,把他們放進來殺!”
“荷蘭人現在的打法,就像是美國內戰初期的北軍,迷信火炮和列隊沖鋒。而近二十年的所有以弱勝強的戰役無不表明,以后是塹壕戰的天下。”
張牧之的竹竿在東萬律南面二十里的“老虎嶺”重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