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屬東印度,巴達維亞。
總督府沉重的大門緊閉著,將外面濕熱的空氣隔絕在外。
但即便如此,弗雷德里克·斯雅各布總督依然能感覺到一種窒息般的壓迫感。
這種壓迫感不來自氣候,而來自桌案上那些措辭嚴厲冰冷的電報,以及旁邊堆積如山的、來自海牙和世界各地的譴責文書。
總督癱坐在他那張象征權力的高背椅上,幾天未刮的胡茬讓他看起來蒼老了十歲。
“閣下,海牙的急電,第三封。”
秘書靜悄悄地滑進辦公室,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斯雅各布沒有接,只是用充血的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吊扇,“念。”
秘書吞了一口唾沫,看了一眼總督的臉色,展開電文紙:
致:巴達維亞總督府
自:尼德蘭王國殖民地部大臣威廉·范·戈爾克姆
鑒于‘自由號’事件所引發的災難性外交后果,以及隨后發生的美國領事斯圖德身亡一事,內閣正面臨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美國國務院已向我駐華盛頓公使遞交最嚴厲之最后通牒,要求以血還血。
議會內部,關于東印度管理無能與軍事冒險主義的彈劾案已進入二讀程序。自由黨議員公開指責您為爪哇海的屠夫。
吾王對此深感震怒。特此通知,皇家調查委員會將于下月啟程前往巴達維亞。在委員會抵達之前,禁止任何可能激化局勢的軍事行動。若局勢進一步惡化,您將不僅面臨免職,更將被送上阿姆斯特丹的特別軍事法庭。
另外,關于奧蘭治-拿騷煤礦失守導致艦隊癱瘓一事,若無合理解釋與補救,海軍部亦將提起瀆職訴訟。
以上。
“呵呵……瀆職。爪哇海的屠夫.....”
斯雅各布發出幾聲干澀的笑聲,他猛地將酒杯砸在地上,玻璃碎片飛濺。
“他們懂什么?!那群坐在阿姆斯特丹運河邊喝咖啡的蠢豬!”
“讓他們來這里試試看!”
總督咆哮著站起來,“我是在維護王國的尊嚴!如果我不攔截那艘船,軍火依然會源源不斷送到亞齊人和那些華人手里,把我們的士兵殺光!是那個該死的美國人自己找死!他為什么要在船上?!”
他喘著粗氣,走到窗前。窗外,巴達維亞的港口一片死寂。曾經繁忙的碼頭現在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幾艘懸掛著英國和德國旗幟的商船在遠處拋錨,仿佛在嘲笑荷蘭人的封鎖令已經成了一紙空文。
桌子上攤開著一份昨天的《爪哇博德報》,頭版那觸目驚心的標題像一把刀插在他的心口:
號外:國恥!海軍在公海謀殺外交官?
美國調查團的軍艦已經出發,東印度面臨戰爭威脅。我們的總督是否已經失去了理智?股市暴跌,種植園主協會聯名要求總督下臺!
“我完了。”斯雅各布喃喃自語,“調查團一來,我就是替罪羊。他們會把我送上絞刑架,以此來平息美國人的怒火。”
“除非……”
一個陰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總督猛地回頭。站在那里的,是剛剛從亞齊前線折返的范德海金將軍。
這位在東印度群島聲望卓著、同時也臭名昭著的鐵血軍人,此刻看起來比總督還要狼狽。他那身深藍色的皇家陸軍制服上沾滿了叢林的紅泥和干涸的血跡,
最近亞齊人像是收到了風聲,頻頻發動反撲,前線戰況非常激烈,他不得已前往穩定軍心,剛剛折返。
“除非我們給他們一個無法拒絕的勝利。”范德海金關上門,大步走到地圖前,“一個巨大的、輝煌的、能掩蓋所有罪行的勝利。”
“勝利?”斯雅各布慘笑著搖搖頭,“卡爾,你瘋了嗎?哪里還能有勝利?
看看我們手里還有什么?艦隊一部分因為沒有煤,已經趴在泗水和巴達維亞動彈不得。陸軍主力陷在亞齊的爛泥潭里,現在亞齊人也找準機會反撲,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小伙子死于冷槍和霍亂。
美國人要殺我們,海牙要審判我們。我們如何談論勝利?”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賭一把。”
范德海金一把扯下墻上的遮布,露出了那張巨大的婆羅洲軍事地圖。他的伸長手臂指著西婆羅洲那個紅色的區域——蘭芳公司。
“蘭芳。”將軍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名字,
“那個該死的華人共和國。就是他們,切斷了我們的煤礦,炸了我們的港口,讓我們在全世界面前丟盡了臉。”
“但是,總督閣下,您想過沒有。為什么海牙這么憤怒?因為我們輸了。因為我們讓美國領事死了,卻沒抓到軍火。因為我們丟了煤礦,讓艦隊癱瘓。”
“如果我們能贏呢?”
范德海金的聲音熊熊燃燒,“如果我們在調查團抵達之前,徹底攻占東萬律,滅亡蘭芳,收復煤礦,甚至把那些華人叛逆的頭顱獻給女王呢?”
“一個輝煌的勝利,一片海牙垂涎已久的土壤。”
“這不可能。”斯雅各布頹然坐下,“我們沒有兵力。亞齊和德利地區牽制了太多我們的精銳。如果把他們調出來,蘇門答臘就有徹底淪陷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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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候,我們就真的成了王國的罪人。”
“如果……”范德海金從懷里掏出一份沾著血跡的密電,拍在桌子上,“如果亞齊人自己不打了呢?”
斯雅各布愣住了:“什么意思?”
“這是我從前線帶回來的勝利曙光。”
范德海金的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笑意,“我們在亞齊的死敵,那個讓我的前任寇勒將軍恥辱戰死的大軍閥——特庫·沙里夫,死了呢?”
“死了?”
“被殺了。而且是被割了腦袋。”范德海金指著電報,“殺他的人,是一個叫伊斯坎達爾的新崛起軍閥。他得到了很多對圣戰感到厭倦的世俗頭目的支持,在亞齊人里威望極高。”
“他派人送來了沙里夫的人頭,還有一封信。”
“他要投誠。”
斯雅各布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投誠?在這個時候?我們最虛弱的時候?”
“是的。因為他們也撐不住了。”
范德海金分析道,“我們的焦土政策雖然殘忍,但也奏效了。亞齊內部缺糧,到處都在餓死人,瘟疫橫行。
這個伊斯坎達爾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野心家。
或者說,是個純粹的機會主義者。他看穿了那些宗教領袖的虛弱和無能。他殺了沙里夫這個兩面派軍閥,作為給我們的投誠信物。”
“他的條件是什么?”
“軍械,糧食,還有……他要求荷蘭zhengfu承認他是亞齊人的最高軍事領袖。”
范德海金走到總督面前,雙手撐著桌子,那只獨眼死死盯著斯雅各布。
“閣下,這是上帝給我們的最后機會。”
“只要我們接受他的投誠,給他糧食,給他槍,讓他去替我們咬死那些宗教瘋子。我們就能從亞齊那個絞肉機里,抽出至少兩千名精銳的老兵!”
“兩千名久經沙場的皇家陸軍,加上我們爪哇島的衛戍部隊,再補充剩下的安汶雇傭軍,至少能湊出四千之眾!”
將軍的手猛地揮向婆羅洲地圖,“我們用這支大軍,配合僅剩的燃煤儲備發動運兵船,對蘭芳發動突襲!”
“蘭芳只有一群礦工和暴徒。他們之所以能贏,是因為聯合了達雅人,我們在那里只有幾百個警察!一旦正規軍壓境,他們就是一群待宰的豬!”
“只要打下蘭芳,收復奧蘭治-拿騷煤礦,艦隊就能重新動起來。更重要的是,我們消滅了一個華人獨立政權!拿下了大片的新的殖民地,這是對大英帝國、對所有殖民列強的巨大貢獻!
到時候,誰還在乎一個死了的美國領事?誰還在乎那些外交抗議?”
“我們將是收復失地的英雄,而不是等待審判的罪犯!”
斯雅各布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這是在懸崖邊上的最后一躍。
但他看向那張報紙,那上面的“國恥”二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但是……那個伊斯坎達爾,可信嗎?”總督有些猶豫地問道,“萬一他是詐降……”
“他送來了沙里夫的人頭!那是真的!”
“我們進行了初步談判,我要求他去殺掉我指定的一個不服從的亞齊叛亂首腦,很快就會有結果!”
范德海金說道,“而且他的人現在就在班達亞齊的要塞外,等著我們的答復。我見過他的使者,那是個貪婪的家伙。貪婪的人,才最可信。”
“見見他。”斯雅各布終于下定了決心,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賭徒的瘋狂,“把那個伊斯坎達爾叫來。我要親自見他。如果他能穩住亞齊,我就把整個皇室陸軍都交給你。”
“我們去打蘭芳。”總督抓起酒瓶,對著嘴猛灌了一口,
“殺光那些華人,用他們的血,來洗我們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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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門答臘,班達亞齊。
荷蘭皇家陸軍前線指揮部。
要塞的墻壁上長滿了青苔,彈孔密布,每一個孔洞都在訴說著這里發生的慘烈廝殺。
要塞的門緩緩打開,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一行人騎著馬,穿過薄薄的雨幕,走進了這座象征著荷蘭統治核心的堡壘。
為首的一人,身穿黑色的亞齊傳統上衣,頭戴一頂圓柱形、頂部微平的高帽。帽子并非單色,而是由紅、黃、綠、黑四色絨布拼接而成(紅-->>色代表英勇,黃色代表王室,綠色代表伊斯蘭信仰,黑色代表堅定),腰間別著一把象牙柄的亞齊短刀。
他的皮膚被曬得黝黑,只有那五官的內斂之處,依稀能看出一絲華人的輪廓,被很好地掩藏在粗糙的皮膚和胡須之下。
在他的馬鞍旁,掛著一個正在滴水的木箱。
“下馬!繳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