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黃昏,是被霓虹燈和煤煙熏染出來的。
沈逸風拐進一條逼仄的弄堂,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弄堂深處,一間沒有招牌的銀匠鋪虛掩著門,門縫里漏出昏黃的光,混著燒紅銀子特有的焦糊味和刺鼻的酸蝕氣。
他推門進去,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戛然而止。
鋪子里,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正佝僂著背,用一把小錘子,細細地敲打著一小塊銀錠。他滿手老繭,指關節因為常年接觸酸堿而變形,但握著錘子的手,卻穩得像一座山。聽見動靜,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射出警惕的光。
“我是林婉清的朋友。”沈逸風關上門,聲音壓得很低,“她讓我來找您。”
老人——街坊們都叫他“陳師傅”——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他遞過來的、林婉清手繪的一張小紙條,上面畫著一個簡化的“聯銀券”和幾個問號。他沉默了片刻,指了指角落里的小板凳:“坐。”
陳師傅沒直接回答,而是從坩堝里夾出一小塊亮閃閃的金屬,放在鐵砧上。他用鑷子尖端挑起一點,放在嘴邊哈了口氣,然后用一塊鹿皮絨布細細擦拭。
“純度九成八。”他吐出幾個字,像在宣判,“但這不是官銀,是‘雜銀’。”
沈逸風湊過去。在煤油燈的光下,那塊銀子確實光潔如新,但陳師傅用特制的酸液在不起眼處蝕出一個微小的“十”字標記——這是行話,意味著這批銀料來自民間收購,雜質雖少,卻遠非國家鑄幣標準。
“偽政權的‘聯銀券’,宣稱背后有足額的白銀儲備。”陳師傅的聲音沙啞,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他們在報紙上吹,在電臺里喊,說一張券能換十足的銀子。可實際上……”他拿起一塊剛熔化又凝固的銀錠,用錘子狠狠砸下去,銀錠裂開,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蜂窩狀的雜質,“他們收上來的民間銀器、舊首飾,全在這里重鑄。加了鉛,摻了錫,再用化學藥劑洗掉表面的氧化層,看起來跟新銀子沒兩樣。但這種‘銀’,一燒就黑,一磨就花,根本經不起用!”
沈逸風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終于明白了。
這不是簡單的貨幣掠奪,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從根基上瓦解中國金融信譽的騙局。
“聯銀券”的信用,不是建立在國家實力上,而是建立在一堆摻了假的銀錠上。偽政權用高價從民間回收真銀,再用這些真銀摻假重鑄,制造出遠超實際價值的“儲備金”。他們用這些假儲備,印出海量聯銀券,再去掠奪更多財富。這是一個完美的、自我造血的掠奪循環。
“這批‘銀’,都運去哪了?”沈逸風問。
“不知道。”陳師傅搖了搖頭,“每次都是夜里,用黑布蒙著馬車拉走。我只負責熔煉和重鑄。但聽車夫罵罵咧咧,說是往大連港送,要裝船去‘滿洲國’。”
窗外,一輛掛著“滿鐵”標識的卡車緩緩駛過,車燈刺破黑暗,短暫地照亮了銀匠鋪油膩的招牌。
沈逸風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