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日頭毒辣,曬得官道上的塵土都騰起一層嗆人的白煙。
顧懷和楊震剛從又一處破敗的莊子里走出來,顧懷的眉頭緊緊鎖著--這已經是牙人胡三帶他們看的第三個地方了,然而在他看來,卻依舊不合適。
第一個太小,轉個身都嫌擠;第二個倒是寬敞,卻離水源隔著半里地,取水不便;眼前這個,干脆就暴露在官道旁,毫無隱秘性可。
也不怪顧懷太挑剔,要知道,顧懷想要買的莊園,和之前暫時棲身的村子,是不一樣的。
城外散落的村落,格局松散,戶與戶之間相隔甚遠,毫無整體防御可,亂世下流民涌入,魚龍混雜,今天丟只雞,明天可能就得出人命。
更關鍵的是,他制鹽的秘密,在這種人眼雜亂的環境下,一個不注意就會傳開,引來更多麻煩。
而莊園一般是大戶人家的獨立居所,擁有完整的圍墻體系和大片土地,關上門便能自給自足。
但也因為這個原因,導致在亂世里無數起義軍第一時間就喜歡盯上這種自帶糧倉且在城池外面的莊子也算是有得必有失了。
“顧公子,您看這處”顧懷思索間,牙人胡三搓著手,臉上掛著笑容,一雙三角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顧懷。
“不行。”顧懷簡意賅。
胡三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心里有些不耐,這窮書生要求還挺高。
他眼珠一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哎呦!您看我這記性!還有一處,規模那是沒得說,地方也不偏,舊主人家道中落,莊子也半荒著了,價格嘛,自然是極便宜的。”
顧懷頓了頓,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如果條件真的這么好,為什么會一直沒有賣出去?這些牙行的人,永遠不會告訴你那些經手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問題。
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去看看。”
楊震自始至終沉默地跟在顧懷身側,不發一。
一行人沿著越發荒涼的小路前行,越靠近官道,景象越發凄慘,路旁甚至能看到倒斃的尸骨,無數流民扶老攜幼地朝著江陵城趕去。
拐過一片光禿禿的土坡,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一片巨大的莊園輪廓,出現在矮坡之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道環繞莊園大半的溪流,水流渾濁緩慢,漂著枯枝爛葉,但河道本身卻比尋常田莊的引水渠寬闊許多,一道木橋架在上面,成了唯一的通路。
溪流之后,是綿延的莊墻,夯土為基,青磚包面,能看出昔日的堅固與氣派。
只是如今,墻體多處坍塌,露出里面夯實的黃土,門樓更是歪斜欲墜,牌匾早已不知去向。
透過破損的墻體,可以看到莊內大片的斷壁殘垣,昔日的高堂華屋,如今只剩幾根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荒草在瓦礫間瘋長,幾乎淹沒了道路。
一片死寂中,唯有風吹過破洞發出的嗚咽,和不知名蟲豸的悉索聲。
荒涼,破敗,死氣沉沉。
顧懷沉默片刻,看向了胡三:“這里離江陵城也就十里地。”
“所以說這莊子位置極佳啊,再看這規模,這地勢公子您要是買下這里,那可有福啦。”胡三搓著手干笑。
“如果我沒有記錯,去年--也就是幾個月前,義軍攻打過江陵。”
“呃”
“亂兵過境,這么一個離官道不遠,而且地處要沖的莊子,怎么可能不被順道搶一把?”顧懷淡淡開口,“而且,誰知道會不會再有兵災?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個地方才賣不出去?”
胡三不說話了。
一旁的楊震沉默聽完,這才恍然原來這牙人是把他們當成了冤大頭,提都不提這種廢棄死地的風險,只強調規模和便宜。
真要是花下大錢買下這里,過幾個月義軍又卷土重來
他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冰冷的目光讓胡三后頸一涼。
顧懷卻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動作和胡三的話頭,沒有轉身就走,而是上前勘探起來。
他走到溪流邊,目測寬度和深度,又蹲下抓起一把河邊的泥土捻了捻,自自語:
“溪流繞莊,河床堅實,稍加疏浚拓寬,引入活水,便是天賜的護莊河!等閑匪類,難以輕易涉足。”
他走近坍塌的墻體,手指拂過裸露的夯土層和殘存的青磚,甚至用指甲摳了摳。
“墻體厚實,基礎未損,坍塌處多是外力破壞或年久失修,修復比重建省力太多!甚至材料都是現成的。”
他的目光投向莊墻四角,那里有明顯加厚、凸出的基座,上面原本的建筑雖已毀壞,但位置極佳,視野開闊。
“角樓基座完好架上強弓,便是控制四方的制高點!莊內動靜,莊外敵情,一覽無余。”
最后,他再次登上那處較高的斷墻,望向不遠處那條死寂的官道,官道如同一條灰白的帶子,蜿蜒伸向遠方的江陵城。
看似處于亂世中的兵鋒要沖,危機四伏,但何嘗不是卡住了通往江陵的咽喉?而且官道連通南北,商旅、流民、潰兵、信使,皆從此過,是絕佳的信息匯集之地!
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義軍會不會再次攻打江陵但眼下已經和本地鹽梟不死不休,不冒險,如何破局?
賭了!
“就是這里了!”顧懷轉身,斬釘截鐵。
楊震面色微動,似乎想勸一勸,顧懷或許沒有見過無數義軍裹挾沖向城池的場景,但他見過,到時候這個莊園便是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小舟。
但或許是想到之前桌上那捧雪白的鹽粒,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顧懷的決定。
胡三心中一喜,臉上笑容更盛,這莊子一賣,能榨出不少油水來,正要開口吹噓并抬價。